再次踏出蕙苑的時候,景玄已不在苑外,唯有一名劍衛模樣的人筆直地豎在那裏,抱劍不語,標準的目不斜視。
見解憂和醫沉步出院落,那人大步上前,作了一揖,動作幹淨利落,一氣嗬成,聲音沉甸甸的,給人一種莫名的安心,“塚子有事歸去,兩位醫請自便。”
解憂點頭,見他不動,回眸瞥了一眼,“少姬至暮夜當無恙,望子留心看護。”
劍衛怔了一下,眸中掀起幾分驚訝,景玄說著醫憂聰慧機敏,果然非同尋常。與聰明的人說話,凡事隻需點到三分,省心又有趣,也難怪景玄會對她如此看重。
轉過蕙苑一角,醫沉抬手為解憂擷去發間沾染的花瓣,低聲歎息,“阿憂已知深少姬此症非為意料之外?”
解憂點頭,沉吟了一會兒,“若為意外之事,景玄何必遣劍衛看護?”
那劍衛身上氣度非同尋常,眸色堅毅,卻又對周圍的環境有著一絲謹慎探問,一看便不是原本涉江院中的護衛,而應是景玄手下的人——怕是景玄已知道了什麽,才會特意留人在此看護吧?
“何人?”醫沉忽然回頭,望向一旁花藤茂盛之處。
花影一晃,抖落紛紛灑灑的細碎花瓣,落了滿地。
那人藕色楚服,與薔薇之色差不許多,嬌嬌怯怯的,正是越女。
“奴……塚子遣奴往視少姬。”越女抬眸瞥了醫沉,唇止不住地哆嗦,顯是被嚇著了。
“去罷。”解憂的目光透過重密的花藤望入少姬院內,又是派劍衛保護,又遣越女探望,看來景玄對這少姬真是關懷備至。
這樣的關懷,不知會不會惹得誰的妒忌呢?
越女挪著小步,踏亂滿地落花,匆匆走入蕙苑,那劍衛攔了她一下,聽聞是景玄授意,這才退開步。
轉出涉江院時,一縷哀哀戚戚的笛音自院落幽深之處透出,如盤繞的銀絲,一圈一圈繚繞在涉江院上空,又仿佛春蠶要將吐出一縷悲傷織成的絲,將一qiē包裹起來。
解憂停步,遙望向笛音傳來之處。
聽了一會兒,醫沉點頭,“此為‘曹風’。”
曹國是春秋時的一個小國,與宋齊相鄰,周天子的同宗,最後滅於宋國之手。
要說曹國被滅,原是一件可笑之事。
當初曹地的末代之君伯陽聽信平民公孫彊“稱霸”之言,與晉國斷交,又侵犯宋國,人宋國雖然號稱商的“亡國之餘”,但好歹也曾是春秋五霸之一,一怒出兵直接滅了曹國。伯陽和公孫彊俱被宋景公處死,可惜伯陽一世為君,連個像樣的諡號都沒有,千載之後,還得被人直呼其名。
這個故事深刻地告sù我們一個道理,不作不死。
否則以曹國與周天子沾親帶故的關係,搖擺於宋、齊、晉三個大國之間,怎麽說也不會死這麽快。
這樣一個蕞爾小國,國力單薄,夾在一幹強國之間,日子過得擔驚受怕,又聞曹地水澤湖泊眾多,養得人柔弱清婉,最能作出這等哀婉淒絕的調子來。
曹地音樂,與衛歌鄭聲一般,俱是賤妾歌姬所學之樂。
然較之衛歌鄭聲的興盛,《詩經》中所存“曹風”隻得四篇,俱是名不見經傳者,與這個死生倏忽間的春秋小國一般,時時為人忽略。
“蜉蝣之羽,衣裳楚楚……心之憂矣,於我歸處?”
蜉蝣翅膀,如同楚楚的衣裳,朝生暮死,歸於流水。我心中憂傷,不知哪裏又是我的歸處?
一個女子嬌婉的聲音貼著笛音響起,歌的卻是燕樂。
燕樂,又稱房中樂,是雅樂之一,始創於周,為後和妃在宮中所歌,春秋以來,歌詞大都從《詩經》的《周南》、《召南》之中挑選,在各諸侯國,則是歌本國國風,歌詞雖是相同,調子卻比民歌端莊許多。
“蜉蝣之翼,采采衣服。心之憂矣,於我歸息?”
“蜉蝣掘閱,麻衣如雪。心之憂矣,於我歸說?”
解憂抿了抿唇,“竟是《蜉蝣》。”
蜉蝣這種小動物她曾見過,一雙烏亮亮圓溜溜的大眼,一對潔白微透的大翅,尾後拖著兩道比身子還長的細絲,精致得彷如工藝品,生怕一觸碰就毀了它。
不過文人墨客憐它,卻是因它朝生暮死,美麗而短暫不已。
宋羅願曾載:“水上有蟲,羽甚整,白露節後即群浮水上,隨水而去,以千百計。宛陵人謂之白露蟲。”
所謂“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蜉蝣恰是其類。
曇花一現,流星過野,生時華彩昭昭,死亦盡善盡美。
或許於旁人看來,這樣一世還有太多遺憾,但她卻對這樣的生死羨極慕極。
不知何時,越女已從蕙苑折返,見解憂和醫沉尚未離開涉江院,停了腳步,小心地挪上前,低聲道:“醫,此乃雪堂,美人燕姞所居。”
“燕姞?”解憂回神,嘴角噙著一絲飄忽不定的笑意,“豈其歌者耶?樂者耶?”
奏笛與撫琴不同,口中必是不得空的,除非那燕姞有傳說中的絳樹之能,能夠“一聲在喉,一聲在鼻,兩聲皆不亂”。
“歌者為燕姞。”越女霎了霎眼,眸子低垂下去,似有泫然欲泣,“其奏笛音者,當為深伯姬。”
“深伯姬?”解憂蹙了蹙眉,“豈少姬之長姊耶?”
越女點頭。
“無怪。”解憂歎息,小妹如今生死未卜,做姐姐的心中憂慮,因此曲調才會這樣哀傷淒切吧?
越女拉起袖角,抹了抹眼角,噎著聲歎息,“聞伯姬亦有娠在身,如此淒婉,豈不傷娠?”
“……少姬病勢已平,越女可往告伯姬,不需過於憂心。”解憂淡笑。
“醫?”越女愣怔了一下,下意識抬眸直直看向解憂,之後又覺太過造次,忙垂下頭,“然醫令言……少姬無可救也……”
解憂蹙了眉頭,醫令……的確,醫喜的確斷言少姬救不得了,她這麽一來,可將醫喜狠狠地得罪了,還得費神應對。
口中立刻改了說法,“盡人事,聽天命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