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嚐言,易容易也,惟意氣難成,卿不記耶?”醫沉察覺到她徹底的失落,將她抱起,拍了拍她柔弱的肩,笑著寬慰,“卿聰慧若鬼物,何以不省?”
這丫頭明知道自己通易容,就沒有想過,為了易容不被識破,對人心性的要求有多大?就她那點玩弄人心的小伎倆,隻能哄哄中等以下的辯士。
解憂抬眸,扯了扯嘴角,聰慧若鬼物?這算是在誇她麽?!
不過醫沉說得很對,這個時代大多數人的確給人一種淳樸到癡傻的感覺,但總有那麽幾個狡猾之士,是她太掉以輕心了。
“數年前,聽聞秦墨一派欲以機關術事秦王政,攻城池,侵諸侯,一天下,故連往勸導。”醫沉帶著她一路下山,一路開導,“機關術以肅殺為標,殺人之器,非吾輩所善。”
解憂霎了霎眼,難怪劇連為她製造機關弩的時候,麵色複雜而糾結。
明知是傷人之器,明知是自己最不能認同的東西,劇連卻還是為她做成了那一把小小的機關弩,是因為信她絕不會用來枉害生靈麽?
“傷人者,必自傷,機括如是,藥毒如是,卿其謹之。”醫沉握住她在夜風中微涼的小手,“利器,當以護生惜命,非事急不可示人。”
走了不多時,桐君閣旁山溪的水聲提前送到耳邊。
醫停住腳步,“憂,夜已深,就此歸去,恐擾他人。”
解憂擰起眉頭,因她年紀幼小,醫緩不放心她獨居,恰好醫代之母孟妘也住在此處,便托她照料解憂飲食起居。
孟妘年紀得有四十開外,是一位南越女子,因戰亂與家人失散,當時身邊隻帶著幼子代,母子兩人走投無路,迷失在衡山腳下,恰好被外出行醫的墨醫發現,便收留他們留在狐台。
孟妘很喜歡解憂這個聰明伶俐的小姑娘,平日時常與她說起甌越風情,這個年華半老的女子前半生的旖旎經曆竟也可窺一斑。
可惜孟妘雖是疼愛解憂,但畢竟年紀長了,總有夜間易醒的毛病,因此每夜都會早早睡下。
這會兒天色已晚,解憂回去定會將她驚醒,十分不妥。
解憂無奈歎息,“憂與兄歸,可乎?”
醫沉似有片刻的猶豫,“無妨,隨我來。”
整個桐君閣都浸沒在夜色之中,眾人似乎都已歇下,除卻清稀瀝瀝的水聲,隻有山風拂過院中山花藥草的輕響。
醫沉的住處在溪邊,要穿過大半個院子才能到達。
深夜空無一人,解憂就著暗淡的月色打量院中布局,這才發覺醫沉的住處離院中其他屋舍較遠,似乎有些離群索居的意味。
屋內的布置也很簡單,除了那摞堆在桐木長案上的小山似的書簡外,就隻有案腳處的一筐草藥。
解憂轉了轉眸子,忽然發覺籠罩在陰影裏的牆壁上還掛著一架瑤琴。
忍不住走近細細打量那琴,桐木琴麵,梓木琴底,蠶絲為弦,白玉作徽,隻可惜上麵已經積了一層灰,仔細看看,絲質的琴弦還斷了少商弦,已經不能彈奏。
“憂。”醫沉取了些溪水進來,見解憂抬頭看著壁上的廢琴,“此琴已廢十數載,不足惜也。”
“十數載?”解憂回眸,不解地看著醫沉,她記得劇連說起過,醫沉也不過二十出頭,十多年前那是什麽時候?
醫沉低頭梳洗,暫時沒有回答她的疑問。
解憂有些無聊地看著燈燭燃燒騰起的黑煙,她隱約可以覺到,醫沉藏著的秘密,一點也不比她自己少。
“沉年十一,隨族自巨陽徙壽春,路遇匪類,一族俱死,惟此身幸甚,為墨者所救。”醫沉的聲音平緩,伴著他手中的水聲滴答,若不聽內容,竟給人一種平和安謐的感覺。
解憂眸子微閃,“考烈王十年,遷都巨陽,二十二年,遷都壽春……”
這一年是幽王九年,距離考烈王二十二年,恰是十二年時間,與醫沉所說對得上。
會隨著楚王遷都的腳步而轉徙的人,難道是楚地的卿族麽?
“憂所言得之,沉於考烈王二十三年隨族轉徙,然身為昭氏旁族,護衛不利,為匪類截殺。”
解憂抿了抿唇,昭氏與景氏一樣,亦是楚地王族三姓之一,懷王時期的令尹名為昭陽,就是昭氏一員。
所謂“令尹”,在楚國是最高的官銜,地位相當於其他諸侯國的相,除了大將吳起、春申君黃歇等外姓之人,曆代令尹基本都由羋姓貴族擔任。
大將昭陽就是其中之一,相比於其他兩族的代表——屈原和景差,昭陽手握軍權,位置令尹,曾攻越攻魏,獲賜和氏璧,雖然在後世眼中地位不及屈景,但並不妨礙他在此時的顯赫聲名。
解憂雖然覺得醫沉來曆不簡單,卻也沒料到是這麽不簡單,一時驚訝得不知如何接話。
“憂何以默然?”醫沉抬起頭,取了一旁的巾帕擦拭麵上水跡。
展現在解憂麵前的是與先時截然不同的一張臉,之前醫沉一直以一種平凡的麵貌示人,現在卻帶著一種令人驚豔的清冷。
如果說醫緩太過年老,醫代則未脫稚氣,有些像實習生,那麽醫弦和醫沉就能給人一種安心又不失活力的感覺。
那樣的相貌扔到人群裏很難一眼發覺,但仿佛天生適合做溫厚謙和的醫者。
直到現在,醫沉洗去了麵上的易容,解憂才倏然發覺,他根本就是仿照著醫弦的相貌畫了一個年輕了十餘歲的醫弦。
“兄如天上朗月。”解憂很快恢fù了平靜,點頭品評,“以其昭昭,使人昭昭。”
很能讓人想起疏風朗月,或者是月下孤獨的扶疏的樹木。
解憂坐了下來,靜靜看著這個和她一樣身負一族血仇的人。
不同的是,她為了達到自己的目的,以溫婉善良為表,暗藏著一腔詭計,足以另知情之人不齒。
但醫沉卻是平靜地接受了這樣的事實,深埋於心,不再提起。
在這個混亂的,無處言說善惡,人命毫不值錢的年頭,或許他的做法才是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