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時了,魏國公還在書房裏呆著,其實並沒有什麽事情等著做,可就是習慣了晚回房。
鄂氏近來對他有些冷淡,不,也不能是說最近,而是自從他回京之後,她就顯得並不如從前熱情了。偶爾有時候也會說笑兩句,但若他想再深入,她便開始拒絕。甚至,他們已經有快半年的時間沒有同房。
她說她不舒服,很累。
他想想也是,這麽大個府第,雖說家裏人不多,可裏裏外外的事情哪裏少得了她?他是知道她的辛苦的,所以她不樂意他也不曾勉強。可是他心裏又隱隱覺得,她的變化還是出自於韓稷襲爵之事。
襲爵這件事,他確然是心虛的。
如果一點也不心虛,他也用不著拖上這麽多年還未確立世子。
他對她一直心存著歉疚,無形中對她也格外包容。
正比如今夜他晚歸,並沒有用飯,從前她會趕緊過來張羅飯食,一麵又埋怨著他不會照顧自己,可是現在,她知道他回來了也隻是差了碧落去廚下備了酒飯給他送過來。他也沒說什麽,一麵聽韓耘嘰嘰喳喳地回著話,一麵自顧自地吃。
鄂氏是要與他共度餘生的人,也是他孩子的母親,他不想為點小事破壞這種安靜和平衡。
現在,飯吃完了,韓耘也討了些零花錢東滋滋地走了。
空寂的屋子在雪夜裏顯得更加寂寞。
他順手拿了塊布,無聊地擦拭起桌上的箭頭來。
門被輕輕地叩響。有聲音道:“稟國公爺,世子爺來了。”
他手停下,抬頭道:“進來吧。”
門開之前,他已經將箭頭和抹布放到了赤金蓮座下的盤子裏。
堂堂一介國公爺,私底下竟然做著這樣無聊的事,會讓人笑話的。
門開了,韓稷披著一身幽淡的光暉走進來。
每一次看到這孩子,他都有打心底裏升上來的愉悅欣慰。
他長的像他的母親,但因為性別不同,又因為她消失於人前這麽多年。所以不仔細看往往也看不出來。
她生的兒子。由他培養得這麽好,這也許算是他和她唯一共同做過的一件事,一個成就。
“怎麽還沒睡?”他交叉著十指,一貫地和顏悅色。
韓稷走過來在書案這頭坐下。目光撇向桌上的金蓮。又移向金蓮旁的布帕。最後才將目光落到他臉上,說道:“想起很久沒有陪父親吃茶,正好閑著。所以來坐坐。”
魏國公很高興,他正缺人陪。
他站起來去多寶閣上找茶:“你想喝什麽?我這裏有六安瓜片,雲霧,還有碧螺春。你要是想坐久些,喝點普洱也成。”
“那就普洱罷。”韓稷望著他,說道。
外頭的小廝見狀進來添水,韓稷攔住了,拿過水壺,持著銅勺從一旁的瓷甕裏舀了水進去,架在小銅爐上,擦著了火。
琉璃盞內的燈加上銅爐裏燒起來的炭火,頓時將光線提升了一倍。
“差事上有沒有什麽難處?”魏國公問道。
說起來雖是十八年的父子,感情也還不錯,但像這麽樣安靜地圍爐煮茶卻鮮少有過。他也是不擅於在兒女麵前表露情感的父親,心裏的喜怒哀樂,很少讓他們知道。
可是眼下他不拒絕與他更親近些,因為寂寞的滋味太過難熬。
“沒有什麽難處,營裏的老前輩們都挺照顧我。”韓稷簡短地道。
魏國公點點頭,“左老將軍告了老,秦老將軍恐怕明後前也將要離營了。秦家雖不是我們韓家的嫡屬,但卻也是忠烈之輩,秦萬江如今是參將,我琢磨著明年秋天把他再提一提,他兒子秦壽,似乎在你手下的騎兵營?”
韓稷點頭:“秦壽生性頑劣,據營裏與秦家交好的人說,此人麵上懼著家裏,私下卻常在外花天酒地鬥雞走狗,秦老爺子那日親自托付我,讓我好好管束他,我便將他調進騎兵營,先讓他吃吃苦頭,磨練磨練他。”
魏國公點頭:“世家子弟總難免有這樣那樣的毛病。”說著伸手去提已然煮沸的茶。
韓稷搶先來提,他笑了下,也沒堅持。
看著他嫻熟自如地沏茶斟茶,想起先前還在此地撒嬌的韓耘,他抬起頭來,望著他道:“有件事,我一直想找機會跟你商量。”
韓稷抬眼:“父親請說。”
魏國公頓了頓,說道:“你和耘哥兒都是我的兒子,你們倆我一個也不想虧欠。但是爵位隻有一個,如今你襲了,我覺得很好。不過,我希望你能同意將來把韓家的族長之位讓給耘哥兒。也就是說,等你們各自成家開府,讓耘哥兒來做韓家這一支的宗長。”
讓韓耘做宗長,那就表示韓耘這一支才是韓家的嫡係傳承。
按常理說,誰繼承爵位誰就是家族的宗長,韓稷是長子,又襲了爵,韓家宗長身份當仁不讓該落到他手裏。
魏國公在說這席話的時候,也微微有些踟躕。
如果韓稷反對,他還真找不出什麽理由來說服他。
韓稷定睛看了他片刻,緩緩放了杯子:“為什麽不直接把爵位給他?在我得到這個爵位之前,你有很機會傳給他。”
魏國公抬頭:“你是長子。”
從他把他從金陵帶回來那刻起,從他答應她的那刻起,他就已經是他的兒子。把爵位傳給自己的長子,這很順lì成章,外頭人不也覺得這是很正常的麽?
“既然是長子,既然我襲爵理所當然,那麽為什麽會拖著一直沒曾請封?”韓稷看著他擱在桌麵上的手,那雙手原本在任何時候下都是堅定的,但此刻,它在隨著他的肢體動作而不時地作著微不可見的屈伸。
魏國公頓住,看向他的目光含著些傷感,“你還是在埋怨我,是麽?”
韓稷撇開頭,看著火爐,“談不上埋怨。我隻是想要個答案而已。”
屋裏很安靜,隻聽得見爐子裏炭火偶爾傳來的劈啪聲。
魏國公微微後仰,挨著椅背,說道:“不曾請封,是因為那些年你身體還沒調養好,那個時候把你推到爵位上,一則你會有差事上的壓力,二來,這樣也不符合程序。”
韓稷不置可否,轉而道:“我的毒,到底是怎麽回事?”
魏國公微怔,這件事他已經是第二次提起。他凝眉道:“你兩個月左右的時候,有一次忽然咳嗽不止,我們請了大夫,大夫說中毒。我們不信,後來又找了宮裏的太醫來診,才知道你體內竟然含有為期不短的毒性,太醫診後表示,照時間來看,很可能這毒是胎裏就帶來的。”
“難道父親就沒有懷疑過這毒也有可能是人為下的?”韓稷斟著茶,說道。
“這怎麽可能呢?”魏國公目光變得凝重,“打你回……出生的那一日起,一直到你周歲後分房為止,你母親都未曾離開你,就是奶娘帶著你,身邊不是有她的人在就是有我的人在,我堂堂魏國公府的長子,怎麽可能會有人下得了手?”
“那我母親的人呢?”韓稷問。
魏國公僵住,眼裏透出濃濃的錯愕。
他沒聽錯,韓稷話裏指的是鄂氏的人下毒?鄂氏身邊的人都是她的人,她們若敢下毒,那豈不是說鄂氏在後頭撐腰?
他忽然想起繡琴的死來,繡琴之所以會在宮裏做出那樣大膽的事,還不就是因為有鄂氏撐腰麽?如果是這樣,那又有什麽不可能?
他雙手握起拳來,竟然察覺到透骨一陣冰冷。
鄂氏,是她嗎?
韓稷不是會胡思亂想憑空捏造不顧孝道而蓄意詆毀他人的那種人,何況這個對象還是他的“母親”,駱威曾經說的那席話忽然就又在他耳邊回響起來,再聯想起她對韓稷襲爵之事的反對,莫非,真像他們之前猜的那樣,鄂氏已經知道了韓稷的來曆?
他目光倏地聚焦在韓稷臉上,心裏忽然有了些不安。
麵前的他平靜而又微帶著一絲陰鬱,這可是他一手栽培出來的兒子,鄂氏偏心得這麽明顯,他會起疑也是正常,難道就是在他暗查鄂氏的過程中發現了自己身上的毒乃是來自於他的母親,而並不是什麽胎毒?
他移開目光,抬起一隻手來扶住前額,望向一側虛掩的窗口。
窗外雪花紛亂,像極了他此刻亂而無措的心情。
“你有什麽證據?”他艱澀地問。
韓稷垂下眼,半日道:“沒有。我隻是猜測而已。”
他今日來的目的不是為揭發鄂氏,更不是為了在這節骨眼上將家裏弄得緊張兮兮,他隻是想知道沈雁的那些推測是不是正確,以及,他的父親究竟是誰?
魏國公屏息了半日才緩緩回神,他沒有證據?他反而不相信了。可是他不把證據拿出來,他又怎麽能逼著他拿?證據擺出來,他就必須去質問鄂氏,必須跟她撕破臉,必須承認韓稷的來曆,也必須得到她承認這毒確實是她下的。
對不起對方的人是他呀,他欺騙了她那麽多年,他有什麽資格臉麵去質問她為什麽這麽做?
可是若不去,他又如何對得起韓稷,如何對得起他死去的母親?
現在,他反而寧願他真的沒有拿到證據,真的隻是胡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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