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青嵐大概就是這樣。
我自己憧憬的全是幻象,我經曆的全是殘酷的現實。
前半生是我自找的糾纏。
我們隨意找了一家茶鋪,走進去卻發現是那飛雲閣名下,兩群人之間均是滿滿的低氣壓,青嵐的侍衛門均留在門外駐守,奉七則持劍緊跟著明芝隨在我身後,好說歹說上次就是他的鬆懈放了青嵐進來探我,按照我對他們二人的了解,實際上來說,青嵐的武藝應是在奉七小哥之上,要是想多個打一個截了我也不是不行的。
一群人剛走進二樓的小包間,閣內的小廝忙嗬笑著搭著汗巾走過來,將菜單子擱在桌上,涎著臉問:“這幾位爺,吃點什麽?“
我盯了青嵐一眼。
對著跑堂小廝豪氣道:“把你家最貴的全部給我點一份,茶也要點心也要,吃不完的我們打包,打包不了的全部拿去捐了乞丐!飯錢全部算在四王爺身上!“
小廝啊了一下。
明芝小妹妹一臉的驚訝。
“怎麽了?堂堂四王爺這麽小氣,一頓飯也不給請嗎?“
青嵐像似習慣了我的性子,合上菜單,抬頭淺笑,“兩杯龍井茶,其他的都不要,下去吧。“
那跑堂小夥子也察覺出來這群人氣氛不對,得了令,忙不迭的退下。
不一會兒,托著紅木托盤端上來兩杯茶。
青嵐抿嘴笑了笑對我說:“飛雲閣的點心沒有你鋪子裏做的好吃,還是不要試了,就這龍井還算得上是上品,值得一試,你嚐嚐。”
他將一杯龍井推置我麵前。
我果真是低估了他們這群姓沈的,我住在哪裏做的什麽,甚至是每日裏吃的什麽恐怕他們早就調查好了。
我並未理會,沉聲說道:“我不是來同你喝茶的。四王爺你有話快說吧,免得到時候我改變了心意在那茶水裏放點毒,要了你的性命。“
他輕笑:“你不會的”
我聳聳肩膀,那可不一定。
“長歌……”青嵐輕喚。
我看了他一眼,不說話。
他一拍腦袋,苦笑,“對了對了,現在你是木言堂楚姑娘。”
“青嵐,南魏的四王爺,你要談什麽,就盡kuài說了吧,你明知道我不想與你見麵。”我回應道。
“我渴了。”
“你自己點的,喝吧。”我指著桌上擺的茶水道。
兩人沉默半晌。
“阿四……”青嵐再喚。
“嗯?”
“你見過那對流民兄弟對吧。”
“嗯。”
“是在去年城外流民泛濫的時候對吧?”
“嗯。”
繼續沉默。
“原來是這樣……”青嵐端起茶杯微抿了一口,口氣帶了些許無奈,“我竟然鬥不過一個十三小兒。”
我狐疑地看過去,“怎麽了?”
這次換了他沉默了許久。
良久,他帶著些許自嘲的意味自言自語般緩緩向我道來。
“原來去年,在那城外茶攤他便見到了你,我就說怎麽邊境的那場小仗都需要我前去督軍,我還以為在那年夜燈火會上才是我第一次重新見到你,沒想到好些日子之前我們卻是相遇了的,
說罷嗬嗬幹笑了兩聲。
“這哪裏是他對民疼惜,隻是不想讓我見到你罷了,我不過就晚了幾分而已便與你擦肩而過。還是十三厲害啊……”
我聽得糊塗“誰是十三?”
“你最熟悉的長孫兄弟,現在的南魏皇帝,你的朋友沈叢宣。”
我微微皺了皺眉。
“你們之前都見過我?在城外茶攤?”
青嵐點了點頭。
之後又帶著些許輕佻的意味對我道“你看看,這就是你最好的朋友。你當時心心念著想保護的人。”
我扭頭朝向一邊。不屑於理他。
“你這話帶著些許酸味。”
若是談到我曾經心心念著的人,不是他青嵐又是誰。
你自己都有這麽大的變化,又有何資格可以嘲笑別人。就算是我初到南魏便撞見了沈叢宣,那又如何?
我入的局多了,也不缺你們這一個。
若是我初到南魏便極其幸運的被沈叢宣抓住了,那麽之後我在東郊的種種必定是在沈叢宣的掌控之中,我回頭看了奉七一眼,不禁內心嗬嗬了一下,你家主子還真是有手段。我雖表麵上表xiàn平靜,但是心下卻對沈叢宣的這種行徑擔心了一分。
互相瞞著的,到底還有多少?
我定了定心神,看向青嵐,“四王爺,你不向我解釋些什麽嗎?”
“四王爺喚著多麽的生分,阿四,叫青嵐吧。”他又將茶杯推了過來,“喝口茶,我慢慢給你解釋。”
明明是仇人相見恨早,卻變成了“罪魁禍首”帶著狡辯的嫌疑在解釋來龍去脈。
青嵐和長孫是沒有深仇大恨的,除了長孫在四清他作為替子身份與我交好時被青嵐偶然發現,我被警告了好幾次之外,最嚴zhòng的莫過於最後一次長孫被帶下山,青嵐為了阻止我去見他將我鎖了。
若是說怨恨,那也應當是我與青嵐的事情。
但,這兩人的仇怨,我著實不明。
“那競賽並非我不想參與,隻是當時計劃臨時有變,我不得已而為之。”
我麵無表情地看著青嵐,冷笑了一聲
“我當時無知癡傻,以為你那一月是在殿裏好好練習和準備,便強忍住了瘋狂的念頭不去找你、探你、尋你,你現在已說到計劃二字,看來那時候你就已經不在山上了,承諾這種東西若隻是隨口說說,四王爺你以後可要不得,皇家顏麵金貴,您的金口可不是這麽開的!”
“長歌!你聽我說!”
或許是我的態度過於不屑,青嵐甚至有些微怒,竟對著我拍桌而起。
我也是被他嚇了一跳,等到他自己冷靜下來,複又坐下喝了口涼茶,緩了緩心神。
我雖也覺得自己說話尖酸刻薄,待人接物甚是不禮貌,尤其是對青嵐的指責過分得有些要不得,但是積聚了這麽多年的怨氣和疑問突然之間可以從胸口泛濫而出,這股子氣怨怎麽堵得住。
他輕歎了口氣,“你要好好聽我說。”
現下情況有些怪異,曾經就算是怒極他也不會如此表xiàn出來。我轉向身後,揮手示意明芝附耳過來,讓明芝拖了寧死不屈的奉七出去。
我想聽聽,事到如今,青嵐他還有何話可說。
“我並非有意棄賽,隻因……隻因為我原也是以為我沒有親人的,誰知,親生爹娘雖不健在,突然在一夜之間卻冒出了那麽多的親人,也不是我有意攀附皇族權貴,隻是情況實在很複雜,我也不知該如何與你講起……”
人人都道孩童時期純真,長大了以後,身邊少了真誠,全是套路。
等人青嵐說起,我始知他遇上的也是個局。
但是倘使是四清的大胡子老頭下的套,這全套一人一個,也是頗費了些心神。
師母人美心善,但是唯獨愛撿別人不要的東西,尤其是小孩子,可能是因為夫妻二人多年未有小孩,師母對孩童尤為喜愛。
青嵐是師母撿到的第一個,我是最後一個。介於一個人吃的飯不多,但是養個二十年吃的飯就有點多的因素,在撿了我之後大師傅下了最後通牒,再撿小孩子,就把她丟出去。
我也從未去深究過兩千弟子裏到底有多少個是她順手拾來的,隻要她撿了我,這就已經是很好了。
青嵐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原是有親人的,唯一可以確定的是自己是有爹娘,但是爹娘為什麽把他丟了棄了,他從不去多想,也不曾在明麵裏暗自神傷。
我同著一眾無爹娘的師兄閑來無事時會討論這個話題,按照長相排序,雖然我很明白我自己的身世,但我還是開玩笑說我可能是我娘打醬油給不了錢就抵給別人的,青嵐和另一個師兄長的最是帥氣,應該是他們爹娘買房子田地時抵給賣主的。
青嵐那時候還笑著打趣自己說,“嗯,我爹娘有眼光,我還挺值錢的。”
我一個讚同的猛點頭。
沒想到他後來這麽值錢。
不僅僅值錢,而且他也不是師母說的順手撿來的。
根據他一臉愁苦的自述,我才明白事中些許原委。
青嵐有娘,娘的名字還十分的好聽。他的親娘喚作林子歌,據說是皇族外戚林氏裏麵女子那一輩兒之中長得最為美豔動人的那個,通琴棋,擅書畫,以詩詞和溫柔樣貌出名。
林家父輩均是將門出身,還掌著南魏半壁軍功,承安年間憑借著林莞,林家貴妃的美貌在後宮前朝勢力均是獨大一方。
承安年後期,帝恐軍隊造反,林氏已被南魏大皇削權減俸,勢力隻剩不到五成,為了鞏固自己後宮權勢,林莞借皇帝微服為契機,巧妙安排林子歌與皇帝相遇。
林莞本想借著子歌腹中胎兒保全自己,沒想到,皇帝為了將林氏勢力斬草除根,狠心的借了一個謀逆的罪名,將林家大部分人絞殺示眾,幸最終陛xià獨念林子歌腹中胎兒,不忍殘殺骨肉,手下留情放了她一馬,結果那林子歌雖身為女子卻是有一番錚錚鐵骨,不願棄族人獨活世間,便於臨盆之際前來四清山,托孤於師母後撒手人寰。
隻留下一句話,“願我兒一生安寧,遠離權勢紛爭。”
那時正逢人家四月天,荻花開得很是燦爛,南魏先皇帝曾予她說,望此子今生自由,如那青山綠水之間的山風,清爽拂世,不染塵埃,賜了個字,青嵐。
加上皇家的姓氏,應該是,沈青嵐。
若不是後來,長孫的親奶奶,現在的太皇太後,當時的仁敬皇後,在先帝駕崩後接長孫從四清回宮時偶然一見那青嵐,大驚,稍作調查才發現,那本該滅的差不多的京城林家竟還遺了一子。
林子歌未遇陛xià之前就曾名動靖安,和那仁敬皇後因著桃花宴會也見過幾麵。據說這青嵐,長得和先皇年輕時分是一模一樣,這老年人守舊,雖那皇帝位份也已親定,但決不允許先皇還留有私生子在民間漂泊,給那些個八卦說書先生的流言蜚語落下話柄。
那兩月多,青嵐被從四清接走,強製留在了宮裏。
而我,傻不拉幾的在外閑晃蕩了半天。
等到我們被四清燒山的消息驚回,已是回天乏力。
青嵐得到消息比我更及時,他說他曾想過回去搭救門派眾人,可是央求那太皇太後許久卻隻得了一枚軍牌,一套禦林軍的製衣,還有一個掌軍職位。
他說,太皇太後許他前去救急,不過另補了一句話,“救四清命的機會,換你回皇家。”
這大概也就是為什麽我落下山崖,會見到他那般裝扮。
這大概也是為什麽他還坐著四王爺的位置。
他也無處可去了……
我掐指欲估。
這青嵐算上排位,竟然還是沈叢宣的四叔……
他說,他那一輩的兄弟,死的死,放逐當王爺的就當王爺,老年人體恤,也給他封了個王爺當當。
長孫殿下接過了帝位,本應該稱他為“四叔”,不知為何,沈叢宣同沈桃都賣了幾份薄麵稱他為“四哥”。
輩份亂的很……
青嵐說完這一qiē,隻是抬眼看著我,卻久久的沉默了下去,一言不發,麵前的龍井茶已早無茶氣氤氳,我伸手一探溫度,早就涼了半截。
青嵐說的話,我隻聽一半,也隻信一半。
長孫下山,是十年前。
四清被滅,是四年前。
我來南魏,是一年前。
太皇太後調查一個人,找回一個人,需要六年?何等的不上心,才能將一個皇子拖遝在民間六載。
我沉聲問他:“四清山,何人所滅?青嵐你知曉嗎?”
他輕皺眉低首。
“長歌……對不起,我現在並不知道。”臉色神情,充滿了自責。
我起身欲走。
“你竟然做到了南魏四王爺的位置都還查不出來事情真相,還真是可惜了師傅的多年教導。”
“長歌,你不要這樣子說。”
我不予理會,徑直打開門,抬腳便出。
“阿四……”青嵐再喚。
我回頭,“怎麽了?青嵐你還有何事?一次性說完可好?”
青嵐並未抬眼注視著我,手下把玩著早已涼透的茶杯,茶水輕溢,濺在了桌上,留下斑駁水漬。
他問我:
“你真的相信十三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