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裳確實是侯府的,懷表也的確是之前送給蘇可的那塊,可這又能代表什麽呢。
活要見人死要見屍,沒親眼看見蘇可的屍體,他不會承認她死了。
“那個賣東西的人呢?”邵令航聲音沙啞。
敬王領著邵令航去了耳房邊一處空屋子,迎麵隻有一把靠背椅,五花大綁著一個男人。瞧著歲數不大,倒是吃了不少苦頭,臉上身上都有鞭子抽過的痕跡。
見著敬王進來,那人臉上一副見了閻王的樣子,嚇得直躲,奈何身上的繩索非常結實,他死命掙脫,帶動這椅子一起,在地麵上摩擦出刺耳的聲響。
“我知道的都說了,我真的都說了,別的我不知道啊……”
聲音尖銳,邵令航皺眉看了敬王一眼,敬王平靜地道:“放心,我已經和司禮監打過招呼,隻說是他手腳不幹淨,拾了我掉的東西出去賣,被我逮個正著。掌印方勵還算肯賣我這個麵子,並沒攔著,我便將人帶了回來。”
邵令航點了點頭,敬王揚聲對那太監道:“把你知道的再說一遍。”
“是,是。”小太監被鞭子打怕了,哆哆嗦嗦開始絮叨,“那天,是大年初一,宮裏夜宴。正巧奴才當值,上頭發下話來有差事,奴才就帶了套太監的衣裳到乾西五所去。奴才去的時候,宮女胸口上插了一刀,已經死透了。說是怕宮女送出去引起,引起尚宮局注意,所以換了衣裳,扮成太監,讓奴才拉到外麵去的。奴才一時鬼迷心竅,看見那宮女脖子上有根金鏈子就拽出來了,發現是塊懷表,就,就給藏下了。奴才要是知道懷表是王爺的,給奴才十個膽子,奴才也不敢啊。”
邵令航氣息不穩,隻覺腿上無力,往後踉蹌了兩步,正撞上門扇。
敬王臉色晦暗,“聽說你托了禁軍的人在宮裏找,本以為會有線索,可是竟連個蹤跡都查不到。我這才想到司禮監,宮裏能隻手遮天的,也就隻剩下司禮監了。”
“為什麽……怎麽好端端從壽安宮出來,會去了乾西五所?”邵令航大口喘著氣,總覺得一qiē都是場玩笑,謊撒得也太拙劣了些,就是為了哄著他玩兒的。
而那太監似乎急於表功,扯著脖子說道:“是和嬪娘娘,是和嬪身邊的人給掌印大人傳遞東西,那宮女,正好瞧見了,就被掌印大人滅了口。”
答非所問,可是答案又讓人心痛。
敬王呼了口氣,“從壽安宮出來,走乾西五所的夾道,比從禦花園繞行要來得快。或許蘇可隻是想盡kuài回到順貞門去,隻是不知道,何故要把那兩個尚宮局的小宮女支開。”
邵令航微閉著眼睛,嘴唇有些顫抖,抓起臂彎上那件染血的衣裳放到小太監的眼前,“宮女?你給那宮女換衣裳的時候,宮女身上穿著這件衣裳?”
小太監被邵令航凶神惡煞似的樣子嚇得直抖,仔細瞪著眼睛看了兩下,然後忙點頭,“就是這件衣裳,和宮女慣常穿的不一樣。奴才想著,這是不是哪家帶進宮的親隨……”說著說著,聲音戛然而止。
他終於明白了一直想不通的困惑,“那宮女,是,是王爺家的?”
敬王歎氣,“那女子不是本王的人,是侯爺的。你不認得他?他就是貴妃娘娘的胞弟,如今的宣平侯,皇上親授的昭毅將軍。”
小太監大驚失色,敬王已是他惹不起的人,如今又來了個宣平侯。
隨即,敬王還添了一句,“死的那女子,是侯爺未過門的娘子,以後的侯爺夫人。”
這話像荊棘一樣纏在邵令航的胸口,尖刺紮進血肉,一點點擠壓,直往他的心口深陷。他疼得狠了,牙呲目裂,伸手就掐住了小太監的脖子。
“人呢?你埋在哪了?”
“令航……”
邵令航並未鬆手,力氣逐漸加大,隻瞧見小太監的臉憋得通紅,嘴裏嗚嗚啊啊,可也隻是求饒,並沒有說出下落。
敬王上前來,知道攔不住,一手拍在了小太監的肩膀上,“他折磨人的手段比本王更甚,你實話告sù他,本王許你死得痛快些。”
橫豎都是死,小太監的臉上已露出了絕望的表情。
“宮裏,宮裏常死人,奴才管著這塊,外,外麵的獵戶找到我,說是要買死人肉,喂,喂獵狗。奴才賣過不少人了,這個細皮嫩肉的,就直接送過去了,得了,得了一兩銀子。”
隨著最後一個字說完,屋裏傳來“嘎噠”一聲。
小太監的脖子已經被邵令航單手擰斷。
“令航……”敬王想要出聲安慰,可是偏頭一瞧,邵令航的臉上竟然滾下淚來。他呼吸瞬間噎住,後麵的話也就沒說下去。
男人流下的淚,重若千斤。
“我贖她出秦淮,一萬兩白銀,如今她死了,屍骨隻值一兩……”邵令航已經說不下去,身子抖如篩糠,在壓抑了良久之後,失聲地吼叫了一嗓。
那崩潰的喊叫在這間屋子裏回蕩,艱澀,困苦,情至艱難,再無可醫。
敬王緩緩走到邵令航身後,“令航,去年你班師回朝,你我痛飲,我同你提過的事,你可還放在心上?”
邵令航猛然回頭,那雙猩紅的眼睛裏充滿了無處發泄的怒意。
敬王直視他的眼睛,“我說過,我視蘇可為姐姐。她死於□□手,死於深宮,死於這世俗。我怨你,如果你早早給予她身份,她不會是一個螻蟻一樣可以隨便傷害的人。但你是她心愛之人,我能怨你多少。我欲謀劃之事,為了她,也不全為了她。我需要你的幫助,待功成名就,我可以賜她身份,入你邵氏祠堂。”
人都死了,追封一個誥命之銜又有何用?能起死回生嗎?能留她全屍嗎?
可事到如今,他也不能讓她白白死了。
她生前沒能給她的,至少死後給她,不讓她無名無分成孤魂野鬼。至少他去安葬她,碑上可書“亡妻蘇氏”。
“好,我願助你一臂之力,事成之後……”
敬王接話,“事成之後,我尊貴妃為母,享太後之榮。方勵的項上人頭,我雙手奉上。”
邵令航看看他,忽的淒慘一笑,“事成之後,我就致仕了。”
敬王陳了片刻,點頭道:“好,我答應你。”
……
邵令航渾渾噩噩回了侯府,怎樣回去的,一點印象都沒有。
夜色斑斕,星光璀璨,那一晚絢爛煙火下的誓言,她的溫暖,她的淺笑,她熾熱的目光,隻能一寸寸妥帖地沉澱在心裏。
醉了兩天,浮世皆毀。
月嬋一身素衣,到老夫人跟前報了死訊。雖然早知生無可能,老夫人得了消息後,也是難掩戚容。身邊隻留無雙的時候,老夫人惋惜地流下兩行清淚。不管是出於彌補,還是出於對邵令航關係的緩和,雖逢過年,老夫人也吩咐下去,府中所有下人皆簪白花一朵。
老夫人稱病,侯府謝客,外人一概不見。
梁瑾承最後才得到消息,發了狂似的到前院找到爛醉如泥的邵令航。那頹廢的模樣讓人不忍,可是大悲之下,誰還顧得上儀容。整理得颯爽英姿,給誰看?她看得到嗎?
敬王來時,許媽媽和月嬋在門口抹眼淚。
屋裏酒壇無數,邵令航和梁瑾承比著勁兒似的,好像誰喝得更醉,誰就能在夢中再次見到蘇可。
敬王負氣,放下手中尺長木盒,同他們二人一起坐在地上喝起酒來。起小長大的兄弟,身處富貴榮華,卻比比皆是不遂人意。梁瑾承迷迷糊糊,伸手去看那木盒,隻打開一絲縫隙,敬王隨即將木盒蓋上。兩人一時僵住,而一旁的邵令航又哭又笑,臉埋在手裏,嘴裏呼了口氣。
“景瑄(敬王),當了皇帝,你隻會更加身不由己。方勵的事我自己去辦,你還是收手吧。”
敬王搖頭,“傾巢之下安有完卵,我不動他,等太子禦極,我一樣受製於人。他與和嬪勾結,因為和嬪懷的孩子是太子的。將近二十年的歲月,死了多少人。皇後、母妃、幾位皇子公主、數不清的太監宮女,還有洛芙,如今又添上蘇可。這醃漬的皇宮,是時候換血了。”
這一番話,牽扯了多少人。邵令航看著灌酒的敬王,緩緩閉上了眼睛。
——可兒,你會怪我嗎?如果你活著,你定會來阻止我參與這場血雨腥風吧。可我該如何放下你被謀害的怨恨,沒有敬王,三年五年十年,我未必扳得倒方勵。你不用擔心我,倘若敗了,我正好下去陪你。若是成功了,我帶著你山南海北,早早遠離這盛世繁華。
……
在三人以酒澆愁的時候,尚未得知一點訊息的杜之落,央求著她三哥,女扮男裝,跟著杜家三爺去了十王府。
同住十王府的六皇子平王進宮去了,十王府沒有主子在。
敬王的管事程忠在花廳攔著兩人,“王爺不在,三爺還是改日再來。這位是,四小姐吧。王爺有過吩咐,這幾日宮中出了事,不太平,小姐和三爺還是多留家中,少涉外事。”
“出了什麽事?”杜之落不依不饒。
程忠依著敬王之前的吩咐,將蘇可遇害的事,隱晦地透露給了兩人,但隻字沒提蘇可的姓名。隻道是宣平侯中意的一位侍妾,跟著老夫人進宮朝賀,莫名其妙不見了,尋了半天,後來得了死訊。
蘇可和邵令航的事,杜之落是知情的。如此一說,杜之落便知道是蘇可出了事。
“快,三哥,去宣平侯府。”杜之落拉著杜三爺急匆匆離開十王府,駕著馬車直奔鹹宜坊。
路上,杜之落坐在馬車裏不由撓頭,“三哥,你說蘇姐姐真的死了嗎?她這人向來機靈,遇事也知道如何轉寰,原先宮裏暗搓搓想害她的人不少,她都逢凶化吉,這回怎麽就出了事?”
杜三爺轉著手裏的扳指,沒什麽興致地說:“既然是宮裏想害她的人多,眼見著她進了宮,暗地裏使一腳,反正和宮裏也沒多少關係了,害了反而更容易。”
是這樣嗎?杜之落隻覺得心裏有股磨不開的疑惑。
蘇可之前說過,如果不行,她會想辦法離開,不給侯爺牽扯任何麻煩。侯爺說會許她名分,給她所有,可以己度人,事情有多難辦,杜之落心裏清楚得很。
真的死了,還是借故離開了?
杜之落惶惶然思忖著,為什麽知道了這件事,她的心裏隻有慌亂,卻沒有半點哀戚呢?
“三哥,駕車回十王府。”
……
大年初十的早上,天才蒙蒙亮,徐旺推著一車蔬菜和一袋百斤的大米,在侯府的後角門上輕輕叩了三聲。
牛婆子來開了門,瞧見這滿滿一車的東西,唏噓道:“怎麽送了這麽多東西來。”
徐旺抹了把腦門子上的汗,喘著氣說:“我跟三太太說好了,這次多送些,下次就不來了。我要帶著我媳婦回鄉下去探個親。”
牛婆子唉聲歎息,“還是住在府外頭好啊,像我,這輩子就守著這旮旯了。”
兩人過了幾句話,平板車便咯吱咯吱朝著小院去了。
啞婆子來開了門,和著那丫鬟一起將車上的瓜果蔬菜運到廚房。剩下那袋百斤的大米,徐旺哽了哽喉嚨,深吸口氣,一把扛上肩頭,到了廚房,使著力氣,將一袋大米小心放到角落裏。
都弄好,天已經放亮了。徐旺推著車去了花房,牛婆子見四處料理好,施施然回了自己的門房。
日上三竿,那袋大米突然動了動,然後嘩啦一聲,隨著一柄匕首劃開麻袋,蜷縮了好久的人長長地舒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