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隻管打趣我,要不是你出宮,現下也沒我什麽事。”方圓攬著蘇可的胳膊,久別重逢的喜悅在臉上堆出個花模樣,眉開眼笑的,“她們說瞧見你進宮來了,我正在那邊核對牌呢,隻當她們唬我,過來一瞧,還真是你。怎麽會進宮來的?”
方圓是和蘇可一批進宮的,學完規矩後散於各處,蘇可是沒錢打點的那撥,方圓是讓家裏老子娘湊錢,托人帶進宮後找門路的那撥。
起先沒什麽交情,蘇可被調去司簿司當女史的時候,方圓是司言司的女史。
好歹是同時候進宮的,學規矩時也有過照應,那時相見便比別人顯得親厚些。司言司缺人的時候,方圓提點過蘇可,讓她想辦法。蘇可手裏沒錢,之前攢的都給洛芙花掉了,每月月例也不多,還要給家裏存。
感覺隻能聽天由命的時候,蘇可和方圓一同升為司言司的掌言,成了正八品的女官。
方圓偷著問過蘇可,有沒有暗中打點。蘇可搖頭,後來想想,或許是嚴老嬤嬤從中幫的忙。洛芙死後,嚴老嬤嬤就不讓蘇可在身邊混日子了。皇上身邊的老嬤嬤,和尚宮局的關係匪淺,一句話的事兒,蘇可就水漲船高了。
方圓半信半疑,後來蘇可從掌言升為典言,最後成為司言,其順風順水讓人咋舌。
當然蘇可也不忘提攜著方圓,她離宮那會兒,貴妃問過她人選。她把方圓報上去,人到承乾宮走了一趟,回來隻拉著蘇可哭,什麽大恩大德永世難忘之類的話說了一大車。
蘇可哭笑不得,覺得這並不是什麽大事,根本不至於。
但或許人各有誌,蘇可在宮裏九年,起先的奔頭已經被一點點磨沒了,她隻想出宮,再往上的奔頭她也不想了。方圓不一樣,她想留在宮裏,又有能力,隻缺人推波,而蘇可就給了她機會。
如今她是方司言了,紫色圓領衫官服穿在身上精神得很,氣色也很好。
蘇可隻覺得欣慰。
“我如今在宣平侯府裏當差,伺候老夫人。”蘇可麵容嫻靜,適時退後一步,站到老夫人身後去。
方圓瞧著,眼眶不由發酸。
這是怎麽說的,放著宮裏吆五喝六的正六品女官不做,出宮去給人家當使喚丫頭。她是那麽個性格嗎?指定是外麵過得不如意,托著貴妃的關係才進的宣平侯府。
方圓吸吸氣,下巴微微上揚,“我說貴妃娘娘後來怎麽不念叨姐姐了,原是姐姐進了府。”
蘇可眉眼含笑,對著方圓輕輕地晃了兩下腦袋。
不過是些虛名,已然出宮了,別人怎麽想怎麽說,她不會放在心上的。
方圓咬了咬嘴唇,似乎心有不甘。蘇可笑她,伸手從無雙那裏接過宣平侯府的宮牌,“這是我們的牌子,今兒老夫人一個人來的,提攜我,讓我跟著,進宮隻我們兩人。”
除有誥命在身,下人一律不得進宮。蘇可算是個特例,老夫人有年紀,身邊不能沒有人。
方圓捏著手裏的牌子,虛虛攢出一個笑意,對著老夫人福了福身,“娘娘吩咐過了,老夫人請隨我來。”
外命婦進宮朝賀自有規章,怎麽排位,走哪個門,到了慈寧宮的內殿怎樣恭賀,一步都錯不得。
如今皇後之位懸空,聖壽的大日子,外命婦隻得齊聚太後的慈寧宮。蘇可陪著老夫人過去的時候,貴妃娘娘已經坐在太後的下首等候多時了。
老夫人給太後見禮,祝國運昌盛,皇上聖體康泰,太後福壽延年。
太後年近七十,精神一般,忙讓太夫人起身。蘇可跟著一個宮侍忙上前去將老夫人扶起,瞧見蘇可,貴妃倒是平常,太後卻眯了眼睛瞧。身邊的掌事嬤嬤附耳,太後點了點頭。
老夫人的位置被安排在鄭國公夫人的旁邊。
京中公侯聯姻,關係錯綜複雜。認真攀起來,邵令航的大姐嫁給了理國公世子,而理國公府的二爺娶的正是鄭國公的小女兒。三家的關係都交情匪淺。
“老夫人氣色真是好。”鄭國公夫人娘家姓薛,年歲上比老夫人小五六歲左右,五十的人,麵色紅潤,滿頭黑發,保養得宜並不顯老。
老夫人笑著應酬,“不行啦,覺一日比一日短,腿腳也越發不靈便了。”
薛夫人偏了偏身子,蹙眉道:“我近來也是睡不安穩,脾氣略衝些,自己也控zhì的,但總是事後才反應過來。”說著一歎,“現如今我家裏的爺們媳婦都躲著我。”
老夫人掩著嘴笑,“你勤出來逛逛,中秋之後,咱們還是頭一回見。”
“過年吧,”薛夫人笑得爽快,“初七北寧侯家請客,初九是忠靖伯孫子的滿月酒,我打算讓樂琳代我去。怎麽也要裝裝樣子,等忙完了這兩家,我就上侯府逛去。”
樂琳是鄭國公世子的夫人,比蘇可大不了幾歲,溫婉嫻靜地站在薛夫人身後。
許是瞧見了蘇可看過去的目光,樂琳眼角掃過來,對蘇可笑了笑,“蘇司言如今在宣平侯府呢。”
蘇可屈膝給樂琳行禮,起身道:“早不是司言了,夫人叫我蘇可就好了。”
話音剛落,前麵的薛夫人側過一點身來打量蘇可,對老夫人說道:“宮裏裁人那會兒我就納罕來著,好好的司言怎麽說遣出去就遣出去了。合著是送自己娘家去了。”薛夫人聲音壓得低,有故意調笑之意,身子偏向老夫人,“如今的方司言,不夠穩重,多少有些小家子氣。”
老夫人笑著沒說話,半晌也點了點頭。
薛夫人又道:“我說你氣色很好,這麽聰明伶俐的放到身邊伺候去了,能頂十個人吧。我是沒這好造化的,身邊人挑揀一番,就沒帶得出來的。”說著,脾氣似乎沾火就著,開始和老夫人說起些家裏瑣碎來。
蘇可看向樂琳,樂琳報以平和的微笑,不過眉眼間多少有些難言之隱。
記得沒錯的話,樂琳的父親是戶部清吏司郎中,正五品的官。娘家三個還是四個娘兄,大多不成器。樂琳出嫁的時候,因為隻有三十六抬的嫁妝,薛夫人為此很是沒臉。對外也總是對樂琳不甚滿意。
想到這些,蘇可的神色連忙肅了肅。
她有什麽資格去同情人家……
“薛夫人問你話呢。”
蘇可一怔,回過神來看著老夫人,哦了一聲,抱歉的對薛夫人笑一笑,“國公夫人剛問我什麽?”
薛夫人倒是沒有惱意,重新問她:“今年多大了?”
“翻過年就二十四了。”
薛夫人為之一歎,“是不小了,比樂琳小不了幾歲,可是看看樂琳,都是三個孩子的娘了。”她將胳膊搭在太師椅的扶手上,略想了想,對老夫人道:“我幫你留意著,雖說年紀大了些,但勝在模樣出挑,又有這麽一層關係,好人家還是有的。”
老夫人說:“可不能是一般的人家,她比令航隻小兩歲,在我這裏,我是拿她當女兒看待的。出嫁一應事宜我都包了,不管麵子裏子都是十足十的,你務必要幫我上心些。”
聽到這裏,蘇可的腦子轟的一陣嗡鳴,頭皮發麻,全身都跟著打了個冷顫。
原來這才是老夫人帶她進宮的目的。
她神思有些恍惚,殿上都是公卿夫人,她來不得半點失態。可她控zhì不住心底裏泛起的陣陣恐慌,不稍片刻,後背便虛虛生了一層冷汗。
身前的老夫人和薛夫人還在聊著她的事,可是腦子的嗡鳴卻讓她一個字都聽不見。
這時,手腕突然被人攥住,蘇可順勢看過去,樂琳有些擔憂地看著她。她攢出一個笑意來,但自己都能感覺到,笑得其實並不好看。
“說什麽呢,聽著像是在給人保媒?”
走過來的是北寧侯史夫人,四十出頭的年紀,膚色白皙,五官標致,隻是笑起來時眼角的紋路比薛夫人還甚,瞧著不顯年輕。
她和薛夫人娘家沾些姻親,具體是哪個人對哪個人,這會兒的蘇可已經完全想不起來。
薛夫人和史夫人並不熟絡,笑著應酬兩句,臉上也淡淡的。倒是老夫人看著史夫人走過來,笑著點頭應好,“你向來認識人多,也幫我記掛著。”
史夫人向來愛說媒,眼睛亮了幾分,“誰啊?”
老夫人回身將麵色僵硬的蘇可指給她看,“喏,我身邊伺候的,算得上我半個女兒。出嫁的行當我都管了,絕不比一個世家小姐差。你幫我物色著,我少不得你的好處。”
“瞧老夫人這說的,好像我圖你的好處似的。”史夫人擺擺手,目光朝蘇可看去,臉上一愣,“這不是蘇司言嘛。”
老夫人應了一聲,“是啊,所以可別給我尋什麽一般人家。”
史夫人眨眨眼,似乎在忖度老夫人的用意。身邊有內侍幫史夫人搬了太師椅過來,史夫人落座後,探著身子問道:“說句不中聽的,蘇司言歲數不小了,婚事上少不得要遷就些。”
老夫人頷首,“話是這麽個話,但我也不想虧待她。男方不必多顯貴,但人要好,有擔當,不拘著什麽官職,好歹要能養家糊口。我們蘇可雖說年紀上有些大,曾經也是正六品的司言。她是一心想出宮才求著貴妃讓她出來的,無論人品相貌才幹,蘇可都不遜色。”
聽得老夫人這樣誇,史夫人迭聲應著,“我明白,我明白。要說起來,順天府的通判劉明正,老夫人有沒有印象?”
老夫人壓著嗓子有些猶豫不決,“讓蘇可給一個六品官當繼室……”說著繃起了嘴角。
史夫人嘶了一聲,心裏覺得老夫人拿喬,麵上也不敢露。不過以此也看出老夫人對蘇可這件事的態度。她細想了想,忽而想起一人來,“那太醫院的院判梁瑾承,雖說過了而立之年,但儀表堂堂,至今未娶。他和侯爺是起小的兄弟,老夫人怎麽沒想到他?”
“不是沒想過,總覺得年紀上……”老夫人為難地吞吐。
史夫人心裏又是一番計較,合著連梁瑾承都看不上眼,那得挑什麽樣的人。二十四五還沒結婚的,家世要好,為人要好,你怎麽不自己留著呢。侯爺不是樣樣都符合嘛。
但這話隻能心裏念叨,說是不能說出口的。
“我倒是想起一人。”久未開口的薛夫人從太師椅裏直起身,“我娘家一個族侄,和蘇可年紀相當。家裏條件尚可,隻是比不上公侯世家。人現在在國子監念書,三年前科考的時候正逢上他娘病故,所以明年下場。學問是很好的,中個舉人綽綽有餘。”
老夫人顯然被這個選擇打動,略品咂了會兒,臉上倒露出滿意之色。
蘇可一陣陣發寒,臉色愈發蒼白,牙齒咬著下嘴唇都快咬出血來。
這時,有人像隻百靈鳥一般從丹樨上跑下來,眾人隻瞧見豔麗的裙擺翻飛著,等定睛的時候,人已經站到老夫人跟前去了。
“是不是在商議蘇姐姐的婚事?有人選沒有?我三哥也可以考慮的。”
蘇可看著憑空竄出來的杜之落,眼眶都要泛紅了。
杜之落仰著頭,看著蘇可一本正經地說:“我三哥明年要參加武科舉的,指不定還能給你掙個狀元夫人當當。”
“之落,又在胡鬧。還不先給幾位夫人見禮。”緊趕著過來的杜夫人臉色鐵青,為著杜之落的口無遮攔,氣得無奈又難堪。
杜之落匆匆行禮,回身拉著杜夫人的胳膊搖晃,“娘,讓三哥把蘇姐姐娶了吧,多男才女貌的天生一對。蘇姐姐嫁過來,我肯定不像大嫂二嫂似的跟她起矛盾,這樣娘是不是很開心?而且三哥比蘇姐姐小三歲,女大三抱金磚啊,三哥成天嚷嚷著月例不夠,人都快鑽錢眼兒裏去了,娶了蘇姐姐就發家了呀。不行,越想越覺得合適。”
眼瞅著越說越沒邊,越說越不像話,杜之落仍舊毫無察覺,或者裝著毫無察覺,十五歲花骨朵一樣的年紀盡情地發揮自己的能力,拉拽著老夫人撒嬌,“老夫人老夫人,咱們說好了好不好,就讓蘇姐姐當我三嫂了。我們家決不會虧待她的。”
老夫人沒說好也沒說不好,眼睛眯成了一道縫,笑著拍杜之落的手,“你小孩子家家的說起婚嫁,一點也不知道羞。這事是要你母親做主的。”
“沒事啊,誰要是給我三哥說媒,我就用掃帚給她趕出去。誰要是給蘇姐姐說媒,我就上她們家鬧騰去。左右拖不過一年半載的,你們遲早得答應他們。”
說得好像蘇可和杜家三爺早已私定終身了似的。
眾人都抿著嘴笑,但笑容裏多少含著幾分忌憚。杜夫人的臉已經難看到極致了,杜之落渾不在意。京中她胡鬧的事跡層出不窮,都知道有太後給她撐腰,誰也不敢拿她真怎麽樣。這世上唯一能整治她的隻有杜大將軍,但真鬧起來,全家上下卻都幫著杜之落求情。
三歲看小,七歲看老,杜之落從小就是個混世魔王,還是個處處都有人撐腰的混世魔王。
眾人一時緘默,一方是老夫人,一方是杜夫人,旁人都是不相幹的,沒必要攪混水。
杜之落見旗開得勝,對著蘇可調皮地眨了下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