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爺別著急

深藍不語

52.052 宮裏的人和事

書名:侯爺別著急 作者:深藍不語 字數:7408

出事那年,洛芙十九歲,蘇可十八歲。

宮裏情意不容易長久,兩人之所以好得一個人似的,全因都不在貴人跟前伺候。在被調去給老嬤嬤解悶之前,洛芙在禦花園裏擦各處亭閣的廊柱,蘇可在養心殿裏擦地磚。下值後回宮舍歇著,大通鋪一睡好多年。

旁的宮女像她們這個年紀早尋出路了,跟在貴人身邊吆五喝六的,或是花些錢在尚宮局尋個小職。同一時候進宮的,除了犯事處置的,就剩她倆一直在下遊晃蕩著。

要說樂天知命,確實有點。但更主要的,倆人私心裏都覺得對方是個沒眼色不會來事的人。

遇著好門路,除非能把兩個人都調過去,否則沒自己看顧,對方一定會早早下去見閻王爺。可上哪找這樣的好事,宮裏一個蘿卜一個坑,倆坑同時出現的可能太小,就是有,那也不是倆坑,而是一堆坑。那時她們又都不敢去了。

所以擦廊柱擦地磚就挺好,你寬著我的心,我慰著你的情,一塊的不思進取。

後來起小伺候皇上的管事嬤嬤腿疾愈發厲害,皇上念著舊情,下了旨準她出宮歸家。老嬤嬤一把年紀說家裏早沒音信了,也舍不得皇上,所以一來二去,皇上辟了壽安宮給她,讓她和幾位老太妃作伴去了。

老嬤嬤得皇上恩典,跟前自然要再配幾個得力的伺候著。

蘇可跪著擦地磚的時候聽到常公公嘀咕這事,仗著多年擦地磚沒出過錯的臉麵,上前去邀了這個事。進宮攢下的一點點體己斂了斂,湊成個荷包塞過去,蘇可便帶著洛芙成功去給老嬤嬤解悶去了。

能在皇上跟前一待多年,老嬤嬤決不是一般人。但好在蘇可和洛芙都自認對方是半吊子,湊一塊便是囫圇個的機靈和討巧。老嬤嬤不認識洛芙,卻認得蘇可。平日裏的悶聲葫蘆上了釉,嘴皮子原是這樣能說會道,利索不黏粘。

老嬤嬤喜歡她們倆,看著洛芙手把手教蘇可認字,還特意讓人裁了幾刀紙送過去,讓蘇可練字。

老嬤嬤還說,萬一哪天不中用了,死前也定會把她們倆安排好。

這是多好的恩典,可惜了的,先走的竟然是洛芙。

洛芙出事前的小半個月,有天提膳回來,人變得恍恍惚惚的,問她句話半天才有反應,像被小鬼勾走了魂。蘇可問她怎麽了,她隻搖頭不言語。蘇可一時逼得急,洛芙就聲淚俱下地縮在被子裏哭,末了說:“你別問我了,橫豎不是好事情。”

當時的蘇可一心以為洛芙是在為梁瑾承傷心動情的,想著之前瞧見的不堪畫麵,琢磨著是不是洛芙也撞見了。

蘇可對梁瑾承的感覺不過爾爾,談不上喜歡,卻也不討厭。遠遠瞧見,一個笑容春風拂麵。

也僅此而已。

洛芙卻不一樣,繡荷包,繡香囊,寫詩句,遞帕子。實打實地表露心跡。揣著這樣的心,若真是撞見了梁瑾承的好事,心裏肯定受不了。

可蘇可也沒法子,不敢提梁瑾承半個字,怕反而添堵。

日子就這麽蒙著油脂糊塗地過,直到洛芙出去提膳沒回來,蘇可心慌了。出去找,竟找了兩天都沒半點線索。第三天的清晨,小太監慌慌張張來報信,說在禦花園角門上的那個井裏撈出個死人,看著衣裳穿著像是洛芙。

蘇可被帶去認屍,人都泡發了,怵目驚心的白,勾著胃裏那點酸水,轉身就扒著牆角嘔了起來。

她一邊吐一邊掉眼淚,宮裏不能出聲哭,她張著嘴無聲的嘶吼,光出氣不進氣,沒一會兒就暈過去了。醒過來的時候人已經被抬回壽安宮。

她去老嬤嬤跟前跪著,老嬤嬤不開恩,嗆著聲調跟她說:“人的命數就是這樣,許多時候,不是你去招惹是非,而是事情來招惹你。洛芙行差走錯遇了事,怪誰都怪不著。她已經走了,你就安生些。”

蘇可這時才明白,原來洛芙不是因為梁瑾承而想不開,她是犯了事。

老嬤嬤怕她胡鬧,拘著她不讓她踏出壽安宮半步。多年的不思進取到現在才顯露出弊端,任蘇可怎麽暗地裏查,洛芙的死仍舊隻是“井邊貪玩,失足落下去的”。

直到現在,洛芙到底出了什麽事,得罪了誰,又犯了什麽事,蘇可一概不知。

她總是自責,覺得最後那段日子,倘若她上心些,死纏著洛芙問出些所以然,洛芙可能都不會死。她是沒能耐,就算知道了可能也無濟於事,但至少沒讓洛芙一個人扛著。洛芙到底是自己投井的,還是被人謀害的,蘇可竟然沒法斬釘截鐵地斷定一個。

五年了,她放不下,愧疚難過,覺得虧欠了洛芙。麵上裝得再好,一想起洛芙,胸窩也像被剜了塊肉一樣疼。

……

敬王第一次遇到蘇可,是在順貞門。彼時他才十三歲,剛封了王爺挪到十王府去。他進宮向來走東華門,但皇上宣旨讓他進宮的時候,他正在順天府學著辦差,就近就走了玄武門進紫禁城。

過了玄武門就是順貞門,同名延門和集福門圍成一個袖珍的小院落。

大銘朝的宮人都是終身製,除非死,否則這輩子不可能出宮。每旬家人前來探望,宮人最遠也隻能到這個小院落。而死的時候,人從順貞門右側的小門送出,才真正的離了紫禁城。

宮裏人多,死得也多,能留下全屍讓家人接走安葬的卻不多。

敬王在順貞門看到一個宮女跪在板車前,身子扒著一卷破草席,哭得傷心欲絕的樣子。

宮裏不興出聲哭,順貞門這裏倒是管得寬鬆,又是死人的事,看門的沒怎麽攔著。但敬王從這過,這宮女的哭便歸得上衝撞。要上去喝止,卻被敬王抬手給攔下了。

不值當的。他本就是一個不受重視的王爺,年紀小,母妃去得也早,自己不成氣候,作勢也沒底氣。眼見著是兩個宮女情意好,一個死了另一個出來相送,他心生幾分同情,睜一眼閉一眼就過去了。

誰知那宮女哽咽著在那喚一個名字——洛芙。

他渾身一僵,全身的血液都衝到頭頂。明知該裝著不知情不認識,可還是忍不住拐過去看,正好宮女掀著草席和死去的人做最後的告別。他看到那泡發的瘮人的白,胃裏翻江倒海,忍了又忍才勉強控zhì住喉頭湧上來的酸水。

但他終究認出來那張臉。

洛芙還是死了。因他的膽怯不敢幫忙,她救了他,他卻翻臉不認人。

洛芙就是因為他而死的。他一直這麽覺得。

當時天陰,天氣也開始轉涼。他身體徹骨的冷,整個人仿佛凍僵在那裏,不知道挪步,也不曉得離開。看著宮女抹著眼淚,驚慌地跪下來求饒,他動了動嘴卻不知道能說什麽。

節哀?放肆?

他哪裏來的底氣。

後來還是隨行的內侍過來擋住了他的視線。都以為他是看見了死人受了驚嚇,內侍揚言要收拾那宮女,橫眉立目地問她名字和落處。他清晰地聽到宮女說:“奴婢是伺候賢嬤嬤的宮女,蘇可。”

蘇可伏在地上,身子微微發顫,“奴婢和死去的人交情很好,如今送她出來,一時忘了規矩,衝撞了王爺,還請王爺開恩。”

敬王瞥到板車邊跪著的中年男人,發色淺,雜生著許多白發。穿得窮苦人家的破衣衫,垂下去的臉黝黑且皺紋溝壑。

他鬼使神差地問那男人是不是死去宮女的爹,答話的卻是蘇可。說洛芙家裏早沒了人,不忍心沒人收屍扔到亂葬崗上去,所以花錢托了關係,請人拉到外麵好生安葬。

他看著蘇可,為她的這份情誼和做的事,在滿心的愧疚和不安下,生出一絲絲的安慰。

他讓內侍免了蘇可的罪,指明不想驚動皇上過問。內侍還算知道他容易揉搓的好脾氣,隻道蘇可運氣好,撞上的是敬王,落在別人手上,皮不扒了。

後來他找人說了幾句好話,蘇可被調去了尚宮局當司簿司的女史,宮裏行走,遠遠瞧見過幾回,都沒說過話。

他的愧疚和補償找到了出路,人一夕之間就長大了。

禦花園裏因他不知輕重的表白,跟著母親進宮的輔國大將軍的女兒杜之落,提著裙子狠狠踹了他一腳。蘇可那時已是司言了,杜夫人進宮她知情,帶著人來尋杜之落,正瞧見了這一幕。

他甚至感到慶幸,來的人是蘇可而不是別人。他念著蘇可對洛芙的情,蘇可念著他不追究的情。有這因緣,既是蘇可,禦花園的這一遭就會成為秘密。

蘇司言的為人謹慎,辦事周到,在外命婦裏傳得很廣。

杜之落天性活潑,很得太後喜愛。勤進宮,和蘇可便熟得可論姊妹之情。當然蘇可不敢攀,可杜之落卻拿她當姐姐。靠山來了後,杜之落拉著蘇可匆匆離開禦花園。

事情這麽擱著,沒有下文。宮裏再遇見,他將蘇可叫到一邊,問她杜之落可對她說了什麽。

好歹兩人還算有些交情,蘇可直言不諱,告sù他杜之落已有心上人。他很失落,因心事無人說,隻蘇可一個知情人,零零總總便說了許多煩憂。他和蘇可的交情也因此變得更加深厚。

知道貴妃要清減宮人,他第一時間想到蘇可。剛被貴妃免了職的蘇可,臉上帶著恬靜的笑,讓他千萬別插手,她樂不得出宮去,自在,往後這宮裏的人和事都和她沒關係了。

他心思重,自顧自將自己也歸到“宮裏的人和事”中,蘇可離宮後,他再沒去找過她。

知道她在京城中尋活計,看見她在街上擺攤子,嚐過她的餛飩,派人跟著她去南京。信紙上三言兩語,說她已經進了秦淮的青樓,進去打探,隻是記名的管事,不接客。他無法形容自己當時的心情,走投無路的感覺他嚐過,可蘇可到底還和他有交情,不是真的走投無路。生活這樣艱難,她仍舊不來求助,可見是和“宮裏的人和事”徹底地劃清了界限。

自那之後,他收手了,再沒去探聽蘇可的任何情況。

直到這名字從邵令航的嘴裏說出來——你也認得蘇可?

這世道真是小,這命運真是無情。逃不掉,撇不清,事情回到原點,該解開的結是時候解開了。

蘇可,你到底是為了什麽才進的宣平侯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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