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屋後,老夫人還在西稍間,隻是坐到了臨窗的大炕上,隔著炕桌坐在另一側的是鄭太姨娘,穿著醬紫五彩扣的褙子,笑眯眯地看向這邊來,然後掩嘴一樂。
“蘇司言這是上柴房生火去了?”
老夫人也轉過視線來,上下對著蘇可一打量,也是忍不住地笑,“你莫不是一個人在那庫房裏鼓搗去了?瞧這一身的土,臉都成花貓了。”沒有多少怪罪的意思,隻是愈發好笑,然後對著一旁的無雙揚了揚下巴磕,“你帶著她先梳洗梳洗去,回來再說話。”
蘇可還有些愣愣的,低頭看了眼自己的衣裙,這才驚覺白裙子上早已髒得不成樣子,連鞋子也髒兮兮的,試著錯後一步,發現腳下的牡丹地毯上兩個鮮明的腳印子。
蘇可的臉騰地紅起來。
“沒事的,等會兒讓人撣撣就行了。”無雙領了蘇可出去,順著抄手遊廊往後罩房走,“姐姐要打掃那庫房,橫豎也換身衣裳蒙個頭,總不好這樣蓬頭垢麵的來見老夫人,老夫人要生氣的。”她語氣停了一下,“姐姐現在調到擷香居了,精神爽利是頭等的事。”
類似的話,白露剛也說了,還特意拿了胭脂來給她用。可見老夫人是喜歡身邊人打扮的。
隻是蘇可腦子裏瞬間想起了雍容華貴的三太太和打扮樸素的四太太。
蘇可堆起笑容來,“剛才在庫房裏被個這麽老大的耗子嚇著了,現在還沒緩過神來。”蘇可用手比劃了下,“不然也不能用這髒手摸臉。”說完笑了兩聲。
無雙挺唏噓,“這麽大的耗子!”
“隻怕還有一窩小的。”蘇可皺了皺臉,吸了口氣,將此事拋到一邊,“借我個地洗把臉就成了。”
無雙沒做聲,將蘇可領到後罩房自己的屋子,前腳進來,後腳就有利索的小丫頭提了水過來。小丫頭眼神活泛,摘了帕子圍在蘇可領子上,還幫忙抓著頭發,伺候蘇可洗臉。蘇可恍惚回到宮裏的時光,那些個剛進宮分到手底下的小宮女也都這麽上趕著來伺候。那時日子過得很清閑,比現在不知強多少。
她用深宮九年換來一朝太平,現在換到侯府,要熬多少年?
蘇可在臉上猛拍了兩把水,起身時接過小丫頭遞過來的帕子沾了沾臉,人也精神了許多。轉身要謝謝無雙的,但看見她從櫃子裏翻出來的茜色衣裳,嘴角不由繃了繃。
無雙說:“頭一天就弄得這樣狼bèi,讓外人瞧見了笑話,老夫人看著也不高興。這衣裳是老夫人賞下來的料子做的,我隻穿過一回。看你身量和我差不多,應該合身,你就拿去穿吧,不要嫌棄才好。”她展開衣裳在蘇可身上比了比,笑道:“這樣老夫人看了也高興。老夫人高興了,什麽事都好說。”
蘇可恍恍惚惚察覺出了什麽,她不傻,甚至因為知曉這其中彎彎道道的內情,她幾乎能夠斷定無雙所做的一qiē,全部出自老夫人的意思。
她順從地換了衣裳,人剛從屏風後走出來,無雙就拉著她坐到了鏡台前。
“我幫你把頭發重新梳一梳。”
蘇可沉默地接受著安排。
散頭,挽發,盤髻,撲粉,潤胭脂……蘇可看著鏡中自己的臉一點點沾染顏色,心情竟然出奇的平靜。
該來的總會來。躲不掉。
“姐姐和梁太醫相識很久了?”無雙用水潤著胭脂的時候,目光從掌心移向了鏡中的蘇可。
蘇可也從鏡中看到了她,電光火石的一刹,有什麽東西在心中隱隱成形。隻是她有些拿不準。
無雙的話到底是替她自己問的,還是替老夫人問的?
她回過身說:“在宮裏當差的,有幾個不認識他,隻是手底下的宮女有個頭疼腦熱的煩到他,他為人爽快,對宮女們都很照顧。”
蘇可說完這些,無雙的臉色少有的露出了一絲遲疑。
這份顯露的遲疑讓蘇可心中一動。她見得太多了,從太多的人臉上見過,也從洛芙的臉上見過太多次。她們對於破土發芽的感情落到一個遊戲人生的人身上,總是遲疑多於肯定。她們不敢付諸行動和感情,卻又控zhì不住。這種矛盾的狀況下,人喜歡試探,並且猶疑不決。
蘇可沒料到,原來無雙竟然也喜歡梁瑾承。
她一時五味雜陳,明明該借著這機會為自己搏一搏可能,可心裏千回百轉,最終還是撇清了這關係,“原先在宮裏我幫過他一個忙,昨兒他出手相助,我們之間就算是一撇兩清了。”
無雙的眉眼幾不可見地明朗了幾分,她自己或許都沒有察覺,但蘇可卻注意到了。兩人的目光再次在銅鏡中相匯,相視一笑。
“今兒是來擷香居頭一天,姐姐要打扮得漂亮一些。”無雙將掌心潤好的胭脂膏子遞到蘇可麵前,蘇可撚了一點按在唇上,鮮豔欲滴的顏色,整張臉瞬間有了神采。
蘇可很少穿顏色出眾的衣裳,在宮裏有統一的服飾,歸了家又是一身幹活的粗布裙。到了醉香閣,為了不突出自己,她幾乎不打扮,所有的衣裳素到連花都不繡。她看著銅鏡,杏色小襖外罩著的茜色比甲,十二幅的湘妃色裙子,襯著那一張精心塗畫好的臉,整個人像一隻盛開的芍藥。
她二十三歲了,頭一次在鏡中看到像芍藥花一樣的自己。
蘇可跟著無雙重新回到老夫人跟前去,因為和之前相比太過不同,不僅老夫人,連鄭太姨娘都靜默了一會兒才出聲。
“可真是漂亮,跟從畫上走下來的似的。”鄭太姨娘永遠一副眉眼彎彎的笑模樣,她眼角留意著老夫人臉上滿意的神色,臉上的笑容突然就變了些味道。好在幾十年修煉出來的泰然處之讓她的笑容仍舊溫和慈祥,隻是臉上笑得越好,心裏越是難受。
老夫人朝蘇可招了招手,“人靠衣服馬靠鞍,就該這麽捯飭著才對,沒得耽誤了大好的年華。”
蘇可抿著嘴唇點了點頭,“平日裏不在人跟前伺候,懶散慣了,往後我會注意的。”
聞音知意的人是最好相處的,老夫人甚是滿意,和蘇可說起積舊庫房的事來。
蘇可簡單說了些情況,主要還是問老夫人的意思。到底是節儉著翻新充公,還是處理掉,她不能做主。而且看積舊庫房裏那些東西,好多大家具都是好木頭底子,不知是磕壞碰掉了哪,沒處放就挪到那去。時間長了,又潮,好東西都糟蹋壞了。
“我給你配四個粗使的婆子,也不惜的時候,慢慢規整著。”老夫人頗有深意地看了蘇可一眼,蘇可明白,老夫人才放心地繼續說下去,“東西都交給你料理,隻是一樣都不許扔,能收拾出來的就造冊,不能收拾出來的就單放著。你可記著了。”
蘇可不敢有微詞,一一應下。
都交代完,老夫人看了眼靠牆立著的那個大座鍾,讓無雙換了茶來,又對蘇可說:“你往後就跟著無雙她們在這院子裏吃飯,不要去大廚房了。”
這麽一說,蘇可才覺饑腸轆轆。中午的飯沒來得及吃,從早上晃悠到現在,先被侯爺的事嚇了一遭,又被老鼠嚇了一遭,一通梳洗打扮耗到現在這光景,竟是水米未沾。也虧得她能頂得住。
蘇可應著,正好借此機會提搬進來的事,“既是調到了老夫人這裏,那往後我就不回……”
“侯爺回來了。”外麵的小丫頭一路跑到門口傳話,守在西稍間落地罩邊上的白露掀了簾子應了聲,回來又對老夫人回稟一聲,“侯爺回來了。”
老夫人沒顧著蘇可被打斷的話,再次看了看大座鍾,微微鬆下口氣來,喃喃道:“今日回來得晚些。”
一旁的鄭太姨娘已經站起身,展了展衣角,聲音放輕,“才上任沒多久,都督府裏事情也多。”
老夫人撇撇嘴角沒說什麽,這時候,繡著梅蘭竹菊的門簾子高高地掀開,已經換了家常袍子的邵令航帶著一股寒風走進來,身姿挺拔,氣宇軒昂,進到西稍間後先給老夫人跪下請了安。
老夫人忙讓他起來。
屋裏一眾人紛紛給侯爺福身請安。
邵令航的眼角匆匆一瞥,並沒有掃到熟悉的身影。他並不敢多瞧,翻身坐在大炕上。
鄭太姨娘坐到老夫人下首的太師椅裏,身子微微前傾,不緊不慢地說:“侯爺氣色不是太好,昨晚是沒休息好?”
邵令航知道她們消息靈通,揉了揉眉心,“昨兒和瑾承兄在外麵喝酒來著。”
老夫人嗔怪,“跑到外麵喝酒去算怎麽回事,家裏又不是沒有地方。你們年輕氣盛,在外麵吃醉了酒免不得生事,下回不許夜不歸宿了。”
邵令航淺笑著應了一聲。
鄭太姨娘在一旁搭聲,“還是身邊缺個約束的人。”
話中意思明顯,老夫人定定看了邵令航兩眼,見他沒有反駁的意思,倒是安下心來,偏過頭對鄭太姨娘說:“他奶娘現在年紀大了,比我還護著,越發管不住他。”
鄭太姨娘笑著沒接話。
這時有丫頭端茶進來,在落地罩那停了停,換了人端上前來。邵令航隻看到妃色的裙角掃到腳麵上,膩煩地皺了皺眉,抬手去接炕桌上的茶。
茶已端在手,奉茶的人卻輕聲道:“侯爺,茶燙。”
這聲音不卑不亢,溫柔婉轉,簡簡單單四個字落在諸人耳朵裏,屋內瞬間落針可聞。
沒這樣的規矩,雖然各方心思早已坦露無遺,但多少年的教條仍然束縛著這些世家大族的門庭觀念。許多事遞個音傳個意就已經足夠了,紅袖添香這個詞怎麽來的,就是這麽來的。所以茶盤停在她手邊,她隻需緩步上前來,不出錯地將茶奉給這個當家的人,就足夠足夠了。怎麽還上趕著開口言語了?
這不符合世家大族對一個下人的要求。給與你上位的機會,和你自己攀爬著去夠那個機會,本質上是不一樣的。
老夫人向蘇可投去探究的目光。
她不該是個這樣的孩子。
而與此同時,邵令航抬頭看著她,四目相對,那張俏麗奪目的容顏在他的眼中迸出一片花火,騰然升空,五光十色璀璨耀眼。隻是這火樹銀花的景象也如同煙花一樣轉瞬即逝,他看出她眉眼中隱含的涼薄,他手上一抖,隻覺虎口微燙,大半的茶水從歪斜的茶盞流到手上。
他故意地“嘶”了一聲。
一時激起了千層浪。
無雙白露趕忙上前來,一個端走茶盞,一個忙用帕子擦拭微微發紅的手掌。鄭太姨娘也起身了,吩咐人去取燙傷膏來,老夫人也在一旁忍不住嗔怪起來。
邵令航置若罔聞,在眼前紛亂晃動的人影縫隙中,看到已經退到落地罩邊垂首站著的人。
茜色、妃色、杏色的衣裳,緋色的繡鞋,嫣色的胭脂。
一身的鮮豔,卻唯獨沒有大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