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就這麽一天一天地流逝著,轉眼間便已是三月初一,在給事中劉禕之以及禮部各有司衙門緊鑼密鼓的忙乎中,“孝敬皇帝”的陵寢已選定了地址,鄭、汝、青、徐等十州民壯也已陸續抵達了近三萬之眾,景山之巔的工地已是全麵開了工,或許是因著此番建陵寢有工錢可拿的緣故,工程進展極快,絕少有聞抱怨者,諸般事宜可謂是順遂得很,與此同時,朝中也是一派的寧靜,太子離奇死去的風波似乎就此過去了一般,再無人提起,隻是這等寧靜顯然有些詭異,概因一個最重要的話題居然無人提起——立太子!
太子乃儲君,社稷之根本,自古以來便是國之頭等大事,興廢皆非同小可,但凡涉此,朝堂必爭議不絕,可此番卻是怪了,太子都已死去了二十餘日,朝中居然無人提起此事,不止朝臣們保持緘默,便是那些外地來奔喪的王爺、刺史們對此也全都不置一詞,更奇怪的是無論高宗還是武後對此事居然也是絕口不提,倒是民間各種流言不絕於耳,說啥的都有,尤其是那些來趕考的舉子們更是熱議連連——沒法子,太子不定將下來,這喪事便不算完,恩科也就沒法照常進行,這眼瞅著原定的大比日期就要到了,可朝堂裏卻渾然沒半點動靜,舉子們不急才怪了,可惜皇帝不急,“太監”便是急死也沒轍,除了等待之外,誰也沒敢在這等微妙時分跳出來找事。
寧靜複寧靜,這日子看起來似乎能就此寧靜到永恒,不過麽,這顯然是不可能的事情,暴風雨前的寧靜從來都是短暫的,隨著一代名相閻立本的死,這等寧靜終於是被徹底敲成了碎片,倒不是因閻立本位高權重,也不是因其年高德昭,而是因閻立本上了本《臨終請命》,還是明章拜發,強烈呼籲冊立潞王李賢為太子,如此一來,立儲君這麽個禁忌話題便就此被撕開了一大道口子,滿朝文武再也無法裝聾作啞地避而不談了,一場立儲風潮瞬間便席卷了整個朝堂,滿城風雨中,臥病在床的高宗不得不下了詔書,令百官明議立儲之事。
高宗既已下了旨,那甭管樂意還是不樂意,議上一議,表個態度都是免不了之事了的,然則這態似乎不那麽好表,倒不是高宗子息眾多之故,實際上,在武後的“英明領導”下,高宗同誌的後宮空虛得驚人,居然除了皇後之外,連個妃子都沒有,子息自然也就多不到哪去,比起太宗那十幾個兒子、三十多位公主的浩大陣容來說,高宗攏共也就隻有八子三女,顯然是有些寒酸了的,更可憐的是庶長子、前太子李忠以及“孝敬皇帝”那個倒黴蛋都被武後給生切了,剩下的六子中前三個都是庶子,此番一回朝奔喪,就隻上了幾柱香,便被高宗打發回了任所,毫無疑問,大位自是沒那三個庶子的份兒,剩下不過就是李賢兄弟三選一,事情看起來好像是簡單了罷,實際上恰恰相反——李旭輪那個毛都還沒長齊的小屁孩就不說了,哪怕武後一黨暗中上竄下跳不已,可著勁地扇著風,朝臣們卻是誰也沒真當一回事兒,說來說去,也就是李賢、李顯二選一罷了,可問題偏偏就出在了這上頭。
立儲的規矩說起來似乎很簡單,不外乎立嫡、立長、立賢三條而已,可實際上卻不是那麽回事兒,大多數情況下,立儲都是帝王們與朝臣們博弈的結果,哪怕是一向強勢的太宗李世民,在立儲之事上,也不得不聽取朝臣們的意見,放棄了最想立的吳王李恪,最終立了李治這麽個軟蛋,很顯然,因著高宗的一貫孱弱,朝臣們的意見顯然是在立儲一事上的話事權比起太宗時要大上不老少,麵對著擁立之大功,朝臣們早就紅了眼,私下裏也不知盤算過多少回了,就盼著高宗下那麽道立儲的旨意了,隨著閻立本那絕命書一上,但凡夠資格上本章的朝臣們登時全都活絡了起來,串聯的串聯,聯署的聯署,忙得不可開交,打算擁立李賢的有之,準備保薦李顯的也有之——前者主張的自然便是立嫡立長,後者麽,卻是認定立嫡立賢,兩派之間雖都尚不曾正式上本,可私下裏卻是爭持了好幾回了,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誰都說服不了誰,眼瞅著或將決戰於朝堂之際,一道本章的橫空出世有如驚天霹靂一般打破了雙方的平衡——越王李貞與韓王李元嘉、魯王李靈夔、霍王李元軌等在洛陽的十三位親王、郡王聯名上了薦本,保舉英王李顯為太子,此本章一出,朝野為之震動,一時間擁立英王之聲甚囂塵上。
麻煩終於還是來了,盡管李顯早前便有所預料,可還是被李貞這突如其來的一記重拳打得有些子鬱悶,他可不相信李貞此舉是真的要保薦自己入東宮,其之所以這麽幹,完全是為了攪渾水罷了,別有用心是毫無疑問之事,揉碎了來分析,便有著四種可能性:
其一,假設李顯真想著入住東宮,勢必要跟李賢來個你死我活的廝殺,朝局勢必就此大亂,若是李顯勝出的話,無疑是高宗朝以來最強勢的太子,在這等情形之下,高宗為了保證朝局的平衡,勢必要引入平衡的勢力,路隻有兩條,一者,繼續倚重武後,讓武後去跟李顯打擂台,這本是當初高宗在李弘與武後之間玩的舊把戲,現實證明行不通,換句話說,李弘冤死之後,高宗已不敢再絕對信任武後了,故此,高宗斷然不會選這條路走,如此一來,也就隻有引進李貞這麽位強援來平衡朝局了,在這等情形下,李貞要想趁勢把握大局未必就沒有可能。
其二倘若是李賢勝了的話,為保證儲君之位穩固,李顯勢必就得去外地之官,如此一來,在朝中並無太雄厚基礎可言的李賢顯然不可能製衡得了武後,高宗為了求穩,也還就隻有拉住李貞這個選擇。
其三,倘若李顯與李賢相持不下的話,朝局的動蕩不休一樣能給李貞帶來絕大的好處——太宗早有旨意在前,若有謀東宮者,兩棄之!光憑著這一條,李貞便可聯合武後,趁著朝局僵持之際發難,將李賢兄弟倆全都趕出朝去,剩下的李旭輪自然也就安安穩穩地進了東宮,當然了,為了保證李旭輪的順利成長,有著擁立之大功的李貞也就可以趁勢留在朝中主持大局,其與武後相互配合之下,不難把持住朝堂,至於後頭雙方要怎樣爭鬥,那都可以到時再看了的。
至於最後一種可能性麽,那便是李顯真的無心太子大位,一心一意就是想著輔佐李賢——此種可能性在李貞想來,無疑是最小的,畢竟儲君之位的誘惑實在是太大了些,古今多少皇子,又有幾個不想上位的,越是有能力的皇子,就越是想登上帝位,不過麽,真要是出現了這等情況,李貞那頭一樣可以暗中耍上一把,投向武後那一頭,從而與李賢兄弟倆形成對抗之勢,這等情形下,無論是高宗還是武後想來都是樂見的,總而言之,李貞上了這麽個本章之後,便幾乎立於不敗之地,不管朝局如何變幻,他都能從中謀得利益,所差的隻是利大利小的問題罷了。
事情顯然是有些棘手了,說實話,李顯還真是沒料到李貞會如此狠戾地來上這麽一手——在李顯原本的預想中,李貞出手是肯定之事,不過麽,那應該是在朝議開始之後,方才露出猙獰,但卻萬萬沒想到李貞居然會掐在朝議之前來上這麽記狠的,愣是令李顯很有種被人偷冷子暗算了一記的惱火,隻是惱火歸惱火,應對還是得謹慎而為之的,李顯絲毫都不敢大意了去。
本來麽,朝中有了武後這麽個狠毒的家夥在,就已經令李顯不敢不小心應付了的,若是再多上李貞這麽個老謀深算的家夥,那樂子著實小不到哪去,李顯不相信就李賢那點本事能應付得了這兩隻老狐狸的夾攻,一個不小心之下,不單李賢自己要倒黴,隻怕李顯也得跟著吃掛落,換而言之,那便是若無法將李貞擠出朝堂的話,李顯就得考慮是否要自己親自披掛上陣,借助著這股擁立潮流順勢一舉登頂,隻是如此一來,他李顯便得由暗轉明,與武後、李貞之間的搏殺將會是慘烈之局,弄不好整個社稷都得就此陷入風崩離析之狀況,而這又是李顯百般不願見到的局麵。
麻煩不僅是來了,而且還大了,饒是李顯智算過人,麵對著這從政以來所遇到的最複雜之局麵,一時間也有種老虎吃天,無從下嘴之感,盡管他很清楚最佳的結果便是既能將李賢拱進東宮,又能將李貞排擠出朝堂,問題是該從何著手做起,卻令李顯頗犯躊躇的,隻是時間不等人,是該到了下決心的時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