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天已是有些熱了,時已近午,日頭極豔,烘烤得大地熱氣蒸騰不已,縱使是身著單衣地躲於陰涼處,也難免是一身的臭汗,然則李賢卻似對此一無所感一般,筆直地立於華蓋之下,任憑身上的大汗濕透重衣,卻始終不曾動彈上一下,一雙劍眉微微地皺著,雙眼定定地望著大道的盡頭,眼神複雜至極,既有期盼,又有愧疚,更有著幾分的嫉妒與惆悵,著實是曖昧難明得很。
半年,僅僅半年而已,形勢居然變得如此之急劇,潰敗來得竟是如此之快、如此之猛,猛得完全出乎李賢的意料之外,麵對著眼下的殘局,李賢痛心無比,失落與迷茫充斥於心,茫茫然不知前路該在何方。
敗了,就這麽敗了,工部侍郎楊武遭貶,旋即氣悶至死;禮部侍郎韋巍出京,貶為瀘州司馬;國子監司業劉馳貶為江州司馬;侍禦史林奇出京為清河縣令……僅僅短短的三個月時間裏,李賢手上能拿出來撐場麵的朝臣無一不遭貶謫,一念及此,一股子欲哭無淚之感便令李賢氣悶得簡直想殺人。
殺人?不錯,就是殺人,若是可能的話,李賢恨不得拎把劍衝進東宮大殺上一氣,可惜他不能,正因為不能,所以有氣也就隻能是強忍著,打落了牙齒和血吞,然則忍歸忍,胸中的鬱悶之氣卻不會因忍而消失,隻會越積越鬱,最後便是轉化為深深的懊悔之意。
後悔了,確實是後悔了,一想起當初李顯臨別時的諄諄勸告,李賢的心便有如刀紮般難受著,可惜時間不能倒流,一切也無法從頭開始,縱使明知如此,可李賢還是忍不住要後悔,奈何悔之已晚,事實便是事實,沒有假設的餘地與可能,哪怕再不願,李賢也隻能接受這等殘酷的現實,接下來的路該如何走便成了李賢亟需解決的大問題,奈何李賢卻怎麽也找不到出路何在,在這等時分,他無比地期盼著李顯的歸來。
來了,終於是回來了!望著突然從大道遠端拐角處湧出的人馬,李賢的心弦不由地便是一顫,垂於身側的雙手不由自主地便緊握成拳,嘴角抽搐了幾下,好不容易才強自忍住了迎上前去的衝動,無意識地伸手撣了撣了衣袖,矜持地昂起了頭來,他不想,也不願讓來人看到自己落魄的一麵!
“六哥,小弟回來了!”
李顯的眼神很好,大老遠便瞅見了昂然立於道旁的李賢,自是不敢有絲毫的怠慢,忙不迭地縱馬狂奔出了隊列,一路衝到了李賢所在的位置,一個滾鞍下了馬背,大步搶上前去,一躬到底地喚了一聲,語氣間竟微有哽咽之音,顯見心情之激動。
“回來了就好,回來了就好,七弟這一去可是辛苦了,黑了,瘦了,為兄,為兄……”
望著李顯那張誠摯的臉龐,李賢心中一股子熱流在狂湧個不停,眼角濕潤地迎上了前去,伸出雙手扶住了李顯的胳膊,飽含著深情地呢喃著。
“六哥,小弟沒事,嗬嗬,勝了幾場小仗,順帶還拐了個媳婦回來,這買賣倒是做得來,哈哈哈……”李顯盡管人不在京,可有著眾多的耳目在,對京中的局勢心中卻是有數得很,自是知曉李賢心中的苦,此際見李賢神情雖激動,可眼神深處卻滿是掩飾不住的失落之意,有心開解一番,這便哈哈大笑地自我調侃了起來。
“你啊,就是能瞎說,明明遊走生死之間,到了七弟口中竟成了騙媳婦兒的旅途,真有那麽輕鬆,改日哥哥也依葫蘆畫瓢地走上一遭好了。”李賢心中原本有些擔心李顯會不滿自個兒的擅自行動,這一見李顯嘻嘻哈哈地開起了玩笑,渾然沒有絲毫的見怪之意,心不由地稍稍一鬆,順著李顯的口風便笑罵了一句道。
“成,六哥若是有此雅興,小弟自當為馬前卒,且看你我兄弟縱橫大漠草原間,問天下何人能敵。”李顯笑嗬嗬地回了一句雙關之言,明麵上是在說笑話,實則是在表明他支持李賢的心思依舊不變。
“好你個七弟,又調侃起為兄來了,看打!”
李賢乃極其聰慧之輩,自是聽得出李顯話裏的意思之所在,不禁為之大喜過望,借著玩笑的話題,輕輕地捶了李顯一記,假嗔了一番。
“小女子參見潞王殿下。”
就在兄弟倆笑鬧不已之際,車隊已行到了近前,在十數名宮女的服侍下,一身白色長裙的明月公主款款地行到了李顯兄弟倆的身前,恭敬地福了福,行了個中規中矩的宮廷禮儀。
“弟妹不必如此,請起罷。”
李賢早已從朝堂邸報中知曉了明月公主其人,可見麵卻是第一遭,此時見明月公主容貌絕麗,不禁為之一愣,暗自感歎李顯的桃花運之佳,隻是當著明月公主的麵,卻是不好隨意打趣李顯,隻能是端起兄長的架子,笑著回了半禮,寒暄了一句道。
“謝殿下抬愛。”
明月公主久在宮閨,自是頗通禮儀,謝了一句之後,也沒多說話,款款地起了身,乖巧無比地退到了一旁。
“月兒,此時日頭豔,進車歇息去罷,孤與六哥走走便回。”
李顯對明月公主的識禮舉止滿意得很,然則此際有要事欲與李賢相商,實非一時半會能完了事的,自是不忍讓佳人暴曬於烈日之下,這便溫聲地說了一句道。
“妾身遵命。”
明月公主向來聰慧過人,雖不明白李顯哥兩個的關係究竟如何,可卻知曉這些事情不是她能過問得了的,這便乖巧地應了一聲,由一眾宮女們陪伴著轉回了馬車中去了。
“七弟好福氣,嘿,此番奉旨享齊人之福,可是羨煞為兄了。”
李賢到底還是沒忍住,明月公主剛一離去,便即帶著絲酸意地打趣了李顯一句道。
“哈,六哥這話小弟要是說與嫂子聽,不知六哥還上得床去不?”
李顯邪邪地笑了起來,壓低了嗓音,假作神秘地在李賢耳邊嘀咕了一句,直聽得李賢寒毛倒豎不已,忍不住再次給了李顯一拳,笑罵道:“好你個七弟,當真討打!”
“嘿嘿……”李顯毫不在意地發出了一陣怪笑聲,笑得李賢忍俊不住地跟著放聲大笑了起來,於笑聲中,哥兩個的關係似乎又回到了從前那等親密無間的狀態。
“七弟,事情你該是都知道了罷,唉,為兄深悔當初不聽七弟之勸,竟遭致此敗,唉……”
哥倆個說說笑笑地剛行到了無人的樹蔭下,李賢便即收斂起了笑容,麵色沉痛地歎了口氣,懊喪萬分地說道。
“六哥有何打算?”
事情的經過李顯自然是心中有數,實際上,李賢的這場慘敗說起來還是李顯慫恿的結果所致,真論起來,李顯其實真該負不小的責任,不過麽,話又說回來了,當初李顯可是千叮嚀萬囑咐地讓李賢不要衝動的,要怪也隻能怪李賢自己沉不住氣,當然了,李顯自己是絕對不會去揭破此事的,這便沉吟地出言問了一句道。
“孤斷饒不過那混球!”
一想起此番朝堂之爭的慘敗,李賢痛苦得麵容都因此而扭曲了起來,咬著牙,低聲怒罵了起來,可也就是發發脾氣罷了,說到具體該如何行了去,卻是半點頭緒全無。
嘖嘖,可憐的家夥,徹底被仇恨迷昏了頭了!望著李賢那扭曲得猙獰的麵容,李顯心中不禁滾過一陣的悲哀與不忍,可不管再怎麽不忍,該說的話李顯依舊還是得說,這便沉吟著開口道:“六哥,小弟還是那句話,相忍為國,今次一場糾葛,不過兩敗俱傷之痛,何苦來哉?”
“七弟可是不願幫為兄麽?”
李賢屬於典型的高智商低情商的家夥,素來不怎麽聽得進逆耳之忠言,尤其是此際正值羞怒萬分之時,更是覺得李顯此言刺耳萬分,這便不高興地板起了臉來,陰沉沉地吭了一聲道。
“六哥誤會了,小弟的為人六哥難道會不清楚麽?非是小弟不肯相助,而是此事須得從長計議方可。”李顯其實一直都不怎麽喜歡李賢,為的就是這家夥個性太過剛強,剛則易折,不但時常傷己,更易傷人,奈何很多事情李顯又必須通過李賢的手去做,實是不願將彼此好不容易培養出來的良好關係打破,這便誠懇萬分地回答了一句道。
“哼,從長計議,好個從長計議!孤如今都已是孤家寡人了,還如何個從長計議法?你說,你說!”李賢一激動便忘了自個兒有求於人的處境,不耐至極地揮了揮手,氣急敗壞地低吼了起來,哪還有半分親王的體麵,簡直就跟個受了無窮委屈找父母哭訴的孩子一般無二。
我勒個去的,老子欠你的啊,小樣!李顯此番被迫提前回師,未能克盡全功,心中自也憋著一團的火氣,此際見李賢跟個瘋子似地瞎嚷嚷,臉色立馬便有些子不好相看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