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目下的形勢而論,漕運折子要想順利通過可能性已是不高,至少在此番朝議上是絕無這等可能——且不說太子那頭因著臉麵問題,絕對會拚死攔截,便是高宗也未必敢輕易地定下如此重大之事,很顯然,擺在李顯麵前的並不是折子通不通得過的問題,而是如何盡可能地引動太子心底裏掌控權柄的欲望,要想做到此事,那就必須先得鎮住場麵,將因李賢的魯莽行為所橫生出來的尖銳矛盾抹平,至不濟也得讓矛盾緩和下來,而這,顯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李顯實不敢斷言自己一定能做得到,可惜他沒得選擇,哪怕再難也得上了。
“父皇明鑒,兒臣先前所言之新耕之法雖能有奇效,隻是並非放之四海而皆準,欲行此法,須得近水源之地,或是廣修水渠以為蓄水之用,若不然,恐有畫虎不成反類犬之憂,且此策僅能略解關中田地不足之慮,待得人口再增,恐還得有缺糧之虞,故此,兒臣以為六哥之建言大善,漕運之事實是刻不容緩,當速行之,至於所需之錢糧,依兒臣看來,六哥之策實老成謀國之大道也,望父皇明斷。”韋夕機方一退下,李顯立馬站了出來,趁著高宗心情好的當口,明確地表態支持李賢的建議。
“唔。”
高宗因為自幼體弱的緣故,對酒並沒有多大的興趣,也就是大宴群臣時應景兒喝上幾盅罷了,平日裏基本上滴酒不沾,於他而言,酒基本上也就是可有可無的玩意兒罷了,若是能從發酒牌上整出些錢財去治河工,高宗心裏頭其實是讚成的,然則他卻不能不考慮到此舉對民間的影響,也不能不考慮到群臣們的反對意見,實不好在這等場合下隨便表態,也就隻能是不置可否地吭了一聲,一派若有所思狀地點著頭,卻半天都沒給出個明確的答案來。
“稟陛下,微臣以為周王殿下此言差矣,朝堂舉措當以便民為要,豈可與民爭利乎?微臣實是不敢苟同。”就在高宗沉吟不決之際,一名身著禦史官服的中年官員突然從文官隊列的末尾竄了出來,高聲地反對道。
“蕭禦史口口聲聲為民請命,想必是心懷社稷之人,小王佩服不已,隻是小王卻有一疑問在心,不知蕭禦史可清楚這京師上下有多少的釀酒坊,又是何人所有,請蕭禦史賜教。”李顯側身一看,見冒將出來的是太子親信之一的監察禦史蕭明,心頭不禁微沉,再一看群臣也有著蠢蠢欲動之跡象,自是不敢怠慢,不待眾人發動,便即毫不客氣地反擊了過去。
“這……”蕭明顯然沒想到李顯所提的竟會是這麽兩個問題,登時便有些子傻了眼,他不過就一禦史罷了,哪能查得到翔實之數據,硬是被噎得老臉微紅,可又不甘心就此認輸,這便眼珠子轉了轉,反問了一句道:“殿下既如此問,想來心中定有成數,下官愚魯,請教殿下高明。”
“嗬,蕭禦史怕是要失望了,小王心中並無成數。”李顯不緊不慢地搖了搖頭,先說了半截子話,待得蕭明眼鏡一亮,準備趁勢發動反撲之際,突然話音一轉,笑眯眯地開口道:“不過,小王之六哥對此卻是了如指掌,蕭禦史這個問題怕也隻有六哥能回答得出來。”話說到這兒,李顯也不管蕭明的臉色有多難看,對著李賢一拱手道:“六哥,您請。”
經過李顯如此這般地打岔了一番之後,李賢浮躁的心氣自是早就恢複了平靜,此際見李顯如此謙讓地將自個兒又拱了出來,心中暗自感激不已,隻是這當口上,卻也不是講客套的時辰,李賢隻是感激地看了李顯一眼,而後略向前行了一小步,對著高宗一躬身道:“啟稟父皇,兒臣所奏之法皆有根據,並非憑空臆想,據查,京師周邊,僅在京兆府登記在案之釀酒坊便有大小四十三間,各府莊園自釀之酒坊尚且不算在內,除兩家規模不大的為民間商者所創外,其餘諸酒坊皆是世家所有,其中以杜、葉、許三家為最大,光是此三家每年所出之酒便有五萬斤之數,換算成糧食,則共需耗糧三十餘萬斤,算上全京師一年耗在酒上的糧食,便足足有近兩千石之多,其數驚人,若以整個關中計,此數恐得再多十倍有餘,關中之地之所以缺糧,釀酒所耗過巨亦是其中之根由,以致朝堂不得不從江南調糧,有鑒於此,發酒牌以征河工之用,自是合情合理,還望父皇明鑒。”
“轟……”
李賢如此翔實的數據一擺將出來,滿大殿的朝臣們先是為之一愣,而後便即亂紛紛地議論了起來,聲音之噪雜簡直如同滾開了水一般,但卻無人敢當場站出來質疑李賢的話語。
“父皇,兒臣以為六弟、七弟所言雖是頗有道理,然,一者茲體事大,不可倉促定奪,二來六弟所言之數據尚需核實,今日實不合下一結論,依兒臣看來,不若再議也好。”眼瞅著李賢哥倆個在那兒一唱一和地玩著默契,太子實在是坐不住了,尤其是看到一眾朝臣盡自私議,卻無一人敢站出來唱反調,李弘不由地便急了——真要是河工折子就這麽通過了,以李賢、李顯哥倆個的手腕而論,河工一事所涉及到的工、戶兩部以及司農寺還不得被這兩家夥搞得個天翻地覆,那可不是李弘能接受的場麵,故此,盡管滿心的不願,李弘也不得不站將出來,以圖將事情押後處置。
“陛下,太子殿下所言乃老成謀國之道,還請陛下明斷。”
“陛下,老臣以為太子殿下所言甚是,河工一事非同小可,驟然定奪恐多遺誤,當慎重以行。”
“陛下,微臣以為此事當詳探後再行計議。”
……
太子畢竟監國多回,其所擁有的心腹與人脈可不是李賢哥倆個能比得了的,這不,太子話音剛落,呼啦啦便站出了一大幫附議的官員,其中不凡有樂彥瑋、盧承慶這等宰輔大臣,與此同時,許多原本不怎麽參與諸皇子爭鬥的官員們也因著這樣或是那樣的原因,全都站了出來支持太子的意見。
“哼!”
這一見太子那頭兵強馬壯,而自個兒這邊就小魚小蝦兩三隻,李賢的臉色登時便晴轉多雲了起來,冷著臉哼了一聲,似有就此悍然出頭抗爭一回之跡象。
不好,老六這廝又要犯渾了!李顯早就在注意著李賢的神情變化,這一見李賢有盲動之跡象,心頭不由地便是一沉,顧不得許多,趕忙搶在李賢之前站了出來,對著高宗一躬身道:“父皇,兒臣以為太子哥哥所言甚是,倉促不可定大事,當詳究之後再議,懇請父皇聖裁。”
“嗯,顯兒此言甚合朕意。”高宗這會兒心裏頭原本也沒拿定主意,自是不想就此輕易地下個結論,此際見李顯自己提出了暫緩,自無不應之理,這便誇了李顯一句,而後方才將目光轉向臉色不愉的李賢,略一沉吟道:“諸臣工皆以為此事須暫緩,賢兒以為如何啊?”
如何?到了這般田地了,李賢縱使再有著千般的委屈,萬般的不願,他也不敢說個“不”字了,沒奈何,隻好深深一躬,簡短無比地回了一句道:“父皇聖明。”
“嗯,那好,此事便下回早朝再議好了,諸愛卿皆須努力,群策群力以成河工之大計,朕甚期許之。”高宗雖不想在這等朝爭激烈時對河工一事下決定,可內心深處還是很想能將河工之事一舉擺平的,這便在言語中為河工的事情定了個調子。
“臣等謹遵聖諭。”
高宗放了話,諸臣工自是不敢怠慢,齊刷刷地躬身應諾不迭,隻是沒等眾朝臣們直起身板,高宗已然起了身,徑直向後殿轉了去,顯然是不準備再議其他事情了的。
“退朝!”
這一見到高宗已起身離開,司禮宦官高和勝趕忙一甩手中的拂塵,宣了一聲之後,領著一眾小宦官們追在了高宗身後,也轉進後殿去了,一場爭鬥激烈的朝議到了此時便算是告了個段落,隻是滿殿之人都清楚這不過隻是一場更大風暴的前奏罷了,真正的狠鬥隻怕還在後頭。
“哼!”高宗一走,自感受了挫折的李賢是半刻都不想再呆在朝堂上了,朝被群臣們圍著的太子處瞄了一眼,冷哼了一聲,一甩袖子便轉身向殿外行了去,走前甚至都忘了要跟李顯打個招呼,顯見其心中的怒火有多高。
唉,這個菜鳥,不都說得好好的麽,這河工折子不就是一障眼法罷了,還計較那麽許多作甚,真是個沒所謂的家夥!這一見李賢負氣而去,李顯硬是被弄得哭笑不得,可這當口上又不好說些甚子,隻能是苦笑地搖了搖頭,既懶得到太子跟前湊熱鬧,也不想去追李賢,索性獨自一人溜達著向宮外行了去,卻沒想到還沒等他走到宮門處,後頭便傳來了一陣疾呼之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