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非草木,孰能無情,縱使是武後這般殺伐果決之輩,心中一樣有著柔軟之處,盡管不多,可到底還是存在的,賀蘭敏之無疑就是武後心中一個牽掛,其在武後心目中的地位比之諸皇子來說,實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哪怕賀蘭敏之著實是紈絝無行至極,可武後對其的任性胡為卻從無一句的責備,反倒每每出手為賀蘭敏之的惡行做掩飾或是善後,對其之照顧可謂是無微不至,究其根本而論,恐不僅僅是因與姐姐武順感情深厚之故,更多的怕是因著賀蘭敏之的俊朗形象寄托了武後的某種思緒罷了。
若是可能,武後實是不想賀蘭敏之受到傷害,不過麽,感情歸感情,在大事上,武後斷不可能被感情所左右,該下殺手的時候,自不會有絲毫的遲疑,更不可能手軟,隻是事過之後,內疚卻也是難免之事,哪怕不多,可畢竟還是有的,這也正是這些天來武後始終由著賀蘭敏之胡鬧,卻一直不露麵的根由之所在,然則今日武後卻不能不出麵了,此無他,隻因病剛稍好的高宗下詔要在行宮裏為韓國夫人母女擺設靈堂,還要麵見賀蘭敏之,深恐賀蘭敏之在聖駕麵前惹出事端的武後自是不得不移駕親臨。
“之兒,來,快起來,姨娘自會為爾做主的。”武後眼中的異色隻是一閃而過,很快便恢複了清明,彎下了腰,輕拍了拍賀蘭敏之不斷簇動著的肩頭,溫和地勸說了一句道。
“娘娘,甥兒心裏疼啊,娘娘……”賀蘭敏之雖是聽話地跪直了起來,可眼中的淚水卻依舊如泉般奔湧著,仰頭看著武後,一派傷心欲絕狀地哭訴道。
“之兒莫哭了,姨娘心裏也疼著呢,唉,姐姐與月兒就這麽冤死在小人手中,姨娘……”武後話說到這兒,眼圈一紅,淚水湧將出來,話便哽咽著說不下去了,姨甥倆相對慟哭了起來,登時便令一眾隨行宦官宮女們全都亂了手腳,可卻無人敢上前去勸解,隻能是麵麵相覷地傻看著。
“娘娘,母親與姐姐一向心善,從不與人爭,為何竟會落得如此慘死,甥兒不解啊,娘娘,這究竟是為何啊……”賀蘭敏之越哭越是傷心,到了末了,話語間竟有了問責之意味。
“之兒放心,此案已破,首逆已誅,附逆亦必盡除,以告慰姐姐與月兒在天之靈,來,起來罷,陛下要見你,切不可失了禮數,若不然,姨娘也護不住你,來人,侍候之兒沐浴更衣!”一聽賀蘭敏之越說越是放肆,武後的眼神裏已是精芒閃動,不過卻並沒有指責賀蘭敏之的孟浪,而是溫和地勸說了幾句之後,以不容置疑的口吻下了令,自有侍候在一旁的宦官宮女們一擁而上,也不管賀蘭敏之樂意不樂意,架了起來,便往後殿攙扶了去。
或許是因武後在場的緣故,賀蘭敏之倒也沒再有任何無禮的行徑,隻是低聲咽泣著,任由一眾宦官們攙扶著進了後堂,隻是剛轉過一道門廊的陰暗處時,賀蘭敏之的嘴角邊突地露出了一絲的古怪的笑容,內裏有著幾分的猙獰,幾分的怨怒,還有著幾分的決絕,至於他為何會發笑,那就隻有上天才曉得了……
不知何時,天又陰了下來,雲層壓得很低,電光不時地躍動著,雷聲隱隱而動,今春的第一場大雨就要落下了,寬敞的大殿裏沒有點燈,一派的昏暗,幾難以視物,然則李顯卻一點都不介意,絲毫沒有通令下人們點燈的意思,獨自端坐在幾子前,若有所思狀地凝視著幾子上的一盤殘局,手中還拽著一枚棋子,似乎在思索複盤一般,其實心卻早已不在棋上。
時間過得真是太快了,這一眨眼的功夫,重生已是一年有餘,經曆的事情也不算少了,是該到了好好總結一番的時候了,尤其是值此朝局走向將有大變的情況下,李顯不能不慎重地思考一下將來的路該如何走——沒錯,這一年來李顯可謂是暗中做了不少的事,也對原本的曆史趨勢作出了些修改,甚至可以說取得了一定的進展,然則李顯自己卻很清醒,隻因大局並沒有發生根本性的改變,形勢依舊嚴峻得很。
遺憾,真的很遺憾,對於未能救下賀蘭敏月,李顯深覺遺憾,隻可惜事情已經發生了,再多想也是枉然,這一點李顯自是清醒得很,麻煩的是隨著賀蘭敏月母女的喪命,後宮中再也無人可以牽製武後,而經此大變之後,高宗本就虛弱的身體勢必將進一步的惡化,隨之而來的便是武後的勢力再度高漲,這等趨勢似乎已不可阻擋,該如何應變就成了李顯首先要考慮的問題。
在李顯看來,武後能把持朝政靠的是三條腿走路,宮裏挾持天子這一條李顯顯然是無法可想,別說李顯了,便是高宗自個兒在明知武後心野的情況下,都難奈其何,頂多就是竭力扶持太子,以遏製武後日益膨脹的野心罷了,問題是曆史已經證明了這條路壓根兒就行不通——太子雖賢,可惜手段不夠狠辣,最終難逃武後鴆殺這麽個下場,至於武後的第二條腿,那便是大理寺那幫惡棍官吏,這一點李顯倒是可以設法利用一下太子,逐步摧毀大理寺裏的武後一黨,當然了,就算李顯不出麵推動,太子也決不會坐視這麽個重要機構掌握在武後手中,一場惡鬥在所難免,勝負雖尚難逆料,然則李顯卻也並不算太過擔心,左右栽贓陷害的事兒李顯也不是沒那個膽子去做,更何況那幫大理寺官員本身就不是無縫蛋,要挑出些毛病還是容易得很,真正令李顯頭疼的恰恰是剛剛興起、尚未成大氣候的北門學士。
以劉禕之、周思茂、範履冰、衛敬業等人為首的北門學士如今隻能算是嶄露頭角,雖經泰山封禪時武後的全力提拔,可畢竟這幫文官的根基較淺,到目下,最多也就隻能算是一群中層官員而已,似乎難以在朝堂大局上唱大戲,很難引得起朝中大佬的警覺,可李顯卻深知北門學士的危害有多大,早在洛陽時,李顯就已在琢磨著如何瓦解乃至鏟除這顆毒瘤的法子,對於李顯來說,北門學士的重要性,其實遠勝過武後的專寵內宮以及大理寺那幫子惡棍官吏,原因很簡單,這群無恥文人品性雖差,可一個個筆頭都甚硬,造起輿論來,實有著翻天覆地之能耐,實不可等閑而視之——李顯本人文筆隻算一般,不過麽,經曆過後世官場的打磨,對於如何引導輿論乃至造勢卻是熟撚得很,加之肚子裏有著無數後人的精粹文章,倒也不見得會怕了這幫子無恥文人,問題是李顯本人已做出了棄文從武的姿態,勢必無法在文事上做出驚人的舉動,再說了,李顯身為皇子,也不好直接出麵跟一幫子地位低下的文官們打筆墨官司,如此一來,該如何打壓這幫子北門學士就成了個棘手的**煩。
人才,歸根到底還是缺人才!李顯明知自己的短板何在,可惜一時半會卻沒法去解決此事,當然了,若是能將科舉之事運作好了,這個問題勢必可以得到極大的緩解,隻不過要想在朝議上通過科舉變革的折子,其難度之大,可不是說說那麽簡單,別看當初在函穀關時李顯曾信心滿滿地說服李賢出麵配合,實際上,也就是為了鼓起李賢的信心罷了,真到了朝議時,勢必還得有場好鬥,能不能得償所願,尚在兩可之間。
“七弟,怎地連燈都不點?”
就在李顯思緒紛雜無比的當口上,一陣腳步聲響起,滿麵春風的璐王李賢領著幾名貼身宦官大步從殿外行了進來,這一見到李顯獨自坐在黑暗中,不由地便笑了起來,隨口問了一句道。
“六哥,瞧您這氣色,想必是諸事順遂罷。”
李顯回頭看了李賢一眼,見其氣色不錯,這便嘴角一彎,笑著回了一句。
“掌燈!”
李賢哈哈一笑,並沒有立刻回答李顯的話,而是隨意地揮了下手,下令一眾宦官們將燈柱上的油燈、蠟燭點亮,自個兒則大步走到幾子旁坐了下來,愜意地伸了個懶腰道:“為兄先前覲見實遇到了一個人,七弟猜猜是何人來著?”
啥話麽?這地頭能覲見的人多了去了,猜個屁啊!李顯暗自腹誹了一句,可臉上卻依舊滿是笑容,聳了下肩頭道:“六哥說笑了,小弟又不是神仙,哪能猜得到根底,六哥還是直說了罷。”
“嗬嗬,好叫七弟得知,為兄正與父皇談事時,母後親自陪賀蘭敏之也進了殿,七弟且猜猜這廝得了甚差使?”李賢笑嗬嗬地揮了下手,說出了賀蘭敏之的名字,末了卻還是賣了個關子,很顯然,李賢此際的心情實是好得緊了些。
賀蘭敏之?嘿,敢情是這小子,唔,想來那婆娘該是打算變著法子補償此子了!李顯可是深知賀蘭敏之在武後處受寵的程度,隻一聽李賢這般說法,便已猜到了個大概,不過麽,李顯卻並不打算說將出來,而是做出一副疑惑萬分的樣子,看了看李賢,遲疑地問了一句道:“莫非是母後為其請封麽?”
“哪呢,七弟想哪去了,嘿,母後提議由賀蘭敏之當監斬官,將二武子弟滿門男丁盡斬,所有婦孺皆賞給賀蘭敏之為奴,父皇答應了,這會兒詔書隻怕都已擬好了。”李賢哈哈大笑著將謎底揭了出來。
原來如此,哈,那倒也有趣得很,賀蘭敏之?有意思,很有意思!一想起前世那會兒賀蘭敏之的諸般惡行,李顯心中便是一動,已有了些計較,不過卻並沒有說將出來,而是陪著李賢哈哈大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