麟德二年正月初九,太史令李淳風當庭上本乞骨還鄉,高宗弗許,極力挽留,奈何李淳風去意已決,帝無奈,贈金以還,李淳風受而留之宅,自率一道童飄然而去,去後數日群臣始覺,為之噓唏者眾。
一代奇人就這麽走了,走得極為的瀟灑與飄逸,留下的則是四十餘載功勳之美名,朝野上下交相稱頌,為之上表請封者不凡其人,李顯雖沒去湊那個熱鬧,可心裏頭對於李淳風的離去卻一樣是百感交集,就連他自己也說不清楚個中的滋味——論及交情,彼此間其實談不上有多深,不過僅僅隻能算是一麵之緣而已,可李顯卻能感受到此老的濃濃關切之意,對於其的離去自是有些不舍,然則話又說回來了,就李顯的個性而論,又實不願有人能看得透自己,畢竟對於天家子弟來說,隱秘乃是保命之根本,從這個意義來說,李淳風的離去又或許是好事一樁罷。
離去的人已經離去,留下來的人生活依舊得繼續,京師人眾感慨萬千也好,噓唏不已也罷,總之不過就是一陣風而已,過了也就淡了,該忙啥還是得忙啥去,李顯自然也不例外,每日裏除了偶爾進宮問安之外,大多時間是在府中廝混,小日子倒也過得逍遙,隻是這一逍遙之下,麻煩也就跟著來了。
“殿下,國子監直講元萬頃、元大人來了。”
時近元宵佳節,政事不忙雜事忙,李顯雖不怎麽講究那些個繁文縟節的玩意兒,可佳節的氣氛卻還是要有的,偌大的王府再怎麽著也得好生布置上一回罷,再加上還得往宮裏各處送禮,卻也頗有些忙亂之感,好不容易將事情安排妥當,剛才端坐下來喘口氣兒,就見高邈急匆匆地從房外行了進來,湊到李顯的身旁,小聲地稟報了一句。
“元萬頃?他來做……”李顯話說到一半,突地想起了元萬頃的來意,話不由地便打住了,眉頭一皺,一股子惡心勁便湧上了心來——去歲年末,武後下令由國子監直講元萬頃為李顯授課,以補不足,後因著年關將近,元萬頃告假還鄉探親,此事遂拖了過去,李顯自己都已忘了此事,可元萬頃顯然沒忘,這就打上門來了。
按唐製,太子的授業師傅由朝中宰相一級的重臣掛名,實則由弘文館以及成均館負責教授學業,而諸皇子則無此待遇,隻能是由國子監博士擔任授業之師,且並不固定人選,授業者常有更迭,可有一條是明確的,那就是為皇子授業者必須是博士乃是祭酒,並非隨便何人都可為皇子師,從這一點來說,元萬頃並無為李顯授課的資格,其之所以能得此差使,不過是因武後力挺罷了。
李顯並非勢利之輩,之所以厭惡元萬頃,自不會是因其那僅僅隻有正七品下的直講官銜,甚或也不是嫌棄元萬頃的才學,實際上,元萬頃人品雖不咋地,可才學確實不錯,就文章水準來說,比起那些老牌博士半點都不差,充當皇子師實是綽綽而有餘,真正令李顯鬧心的是元萬頃乃是武後跟前的一條狗,還是那種主人隻需一個眼色,其便會對人狂咬的瘋狗,似這等樣人,李顯又豈能容其為自己之師。
“殿下,要不奴婢這就去回了元大人,就說殿下有微癢,讓他改日再來?”高邈見李顯臉色陰晴不定地沉吟了半晌都沒個動靜,自是知曉李顯並不待見那個元萬頃,這便小心翼翼地出言建議道。
改日?還來個屁,這事情還是一勞永逸地解決了方好!李顯不耐煩地揮了下手,示意高邈不得胡亂發話,自個兒卻站了起來,在房裏來回地踱著步,眉頭微皺地思索著,試圖找出個兩全其美的法子來——元萬頃當然是不能留,可又不能強硬而為,否則的話,武後那一關首先就過不去,一旦事情處置不當,前番詔獄一案的老賬搞不好就得被翻將出來,若是老帳新帳一起算的話,那後果可不是鬧著玩兒的。
嗯,有了!李顯來回踱了幾圈之後,眼前一亮,心中已有了主張,這便嘿嘿一笑,一招手,將高邈喚到了近前,貼著其耳根絮絮叨叨地吩咐了起來,直聽得高邈臉色變幻個不停,可又不敢違逆,隻能是躬身應了諾,自去門口迎接元萬頃不提。
周王府門前的台階下,一名身著綠色官袍的中年文官昂然而立,大刺刺地擋在了王府的正門口,這人正是興衝衝趕來就任的國子監直講元萬頃——元萬頃,洛陽人氏,出身寒門,因才學出眾,得以舉薦入朝為官,初始為通事舍人,不久因擁立武媚娘為後而得武後之寵,調入國子監任直講,但因出身微寒,以及其人放達不羈之故,不為上司所喜,以致遷延至今,依舊是七品小官。
侍講周王府對於國子監官員來說,是種難得的榮耀,雖比不得侍講東宮那麽顯赫,可也是一種極難得的資曆,但凡國子監官員能為皇子講學的,鮮有不被提拔者,故此,能謀得此職的,莫不皆大歡喜,元萬頃自也不例外,為了能坐實此事,元萬頃甚至等不及過了元宵,便已急著前來周王府就職,他本以為自己乃是奉了皇後懿旨前來,豈又不大受歡迎之理,卻沒想到在門口站了老半天了,也沒見內裏有何動靜,甚至連門房都不曾出麵招呼一聲,自感受了冷遇的元萬頃一怒之下,竟不管不顧地單身堵住了周王府的大門,打算好生跟周王理論一下尊師重道的必要性,順便確立一下他為人師表的尊嚴。
“唉呀,怠慢了,怠慢了,元大人,怠慢了,殿下請您老進府一敘。”就在元萬頃等得麵色發青之際,高邈總算是從大門裏行了出來,這一露麵便是一迭聲地陪著不是。
“哼,殿下何在?”
元萬頃滿心裏全是火氣,壓根兒就不理會高邈的笑臉,一拂袖子,冷冷地哼了一聲道。
“嗬嗬,元大人消消火,殿下正有要事纏身,實不克出迎,就由奴婢代迎大人,還請大人海涵,先進府再議可好?”
“你……哼!”
一聽高邈所言的借口明顯假得實在太離譜了些,元萬頃心頭的火氣自是更大了幾分,氣惱地抖了抖袖子,本待就此拂袖而去,可到了底兒,還是舍不得這份侍講周王府的差使,冷哼了一聲之後,抬腳便大步行上了王府門前的台階,滿臉戾氣地進了府門,由高邈引著直奔中庭而去,方才轉過兩重院子,就聽前頭傳來一陣“赫、哈”的揚聲吐氣之響動,不由地便是一愣,就此頓住了腳,狐疑地側臉看向高邈。
“元大人請,殿下已在院中。”高邈並沒有出言解釋,隻是笑容滿麵地比劃了個請的手勢。
既已到了地頭,縱使再有疑慮,元萬頃自也無就此回頭的理兒,這一見高邈不肯明說,元萬頃也懶得再問,哼了一聲之後,一甩衣袖,緩步轉過了院門前的照壁,行進了院中,腳跟都尚未站穩,便見一道刀光迎麵殺到,登時便嚇得失聲尖叫了起來,腿腳一軟之下,人已一屁股坐倒在地,渾身哆嗦不已。
“唉呀,本王失手矣,這位大人沒傷著罷?”
元萬頃尖叫聲尚未消停,李顯已滿頭是汗地拎著把橫刀到了近前,一臉子誠懇狀地看著驚魂未定的元萬頃,假惺惺地安撫了一句道。
“你,你,你……”
元萬頃乃是文人,膽氣並不算太壯,被這冷不丁的一嚇,魂都掉了個精光,再一見自個兒坐倒於地的形象實是有辱斯文,更是有些個氣急敗壞,哆哆嗦嗦地指著李顯,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了。
“高邈,你死人啦,沒看這位大人傷著了麽,還不快傳禦醫去!”
一見元萬頃狼狽如斯,李顯心中暗爽,可臉上卻是一副著急得不得了之狀,一扭頭,看著忍俊不住的高邈便吼了起來。
“啊,是,是,是,殿下息怒,殿下息怒。”高邈強忍著笑意,一迭聲地應著諾,緊趕著跑上前去,假惺惺地伸手去扶元萬頃,口中一派焦急狀地出言問道:“元大人,元大人,您沒事罷?”
沒事?人當然是沒事,就李顯那一刀離著元萬頃足足有一尺餘之距,哪能真傷著了他,元萬頃之所以會如此狼狽,不過是措不及防之下的條件反射罷了,問題是人沒事,麵子卻是丟光了,事已至此,不管李顯此舉是有意還是無心,這侍講周王府的差使他元萬頃是再無臉麵幹下去了的。
“好,好,好,殿下如此戲弄下官,這侍講一事下官實是當不得了,告辭,告辭!”元萬頃氣急敗壞地跳了起來,也沒去整理一下歪斜的官帽,氣鼓鼓地對著李顯一拱手,丟下句場麵話,一拂大袖子,怒氣衝衝地便衝出了王府,也沒理會高邈在後頭假模假樣的招呼,徑自去得遠了。
“殿下,那廝已去,恐難幹休,若是皇後娘娘見責,那……”高邈假作追趕狀地送走了元萬頃之後,心中放不下,緊趕著一路跑回了中庭,湊到李顯身旁,小心翼翼地出言提醒道。
見責?嘿,咱要的便是這個見責!李顯心中早有定算,對於高邈的擔心自是不怎麽放在心上,也沒出言解釋,隻是笑著接過站在身旁侍候著的嫣紅手中的白巾子,愜意地抹了把臉,淡然地吩咐了一聲道:“孤書房幾子上有封信,爾這就給璐王府送去罷。”話音一落,也沒管高邈是怎個表情,哈哈一笑,自顧自地向後院行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