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鮮有不怕死的,所謂的悍不懼死大體上不過是走投無路時的情急拚命罷了,李顯自然也不例外,別看他有著三世的記憶在,可卻沒打算就此上演一出英年早逝的戲碼,此際被武媚娘這麽一壓迫,額頭上的汗水立馬就不由自主地滾滾而下了——滿大唐就沒有人比李顯更了解武媚娘的了,那可是個無情無義到了極點的惡魔,為了達成不可告人之目的,就沒啥事是其不敢為的,在其眼中,所謂的母子親情不過是個笑話而已,李顯自是不敢奢望其能對己發甚善心的。
認錯?好像很簡單,就一句話的功夫罷了,問題是李顯不能,也不願,隻因此時的退縮就意味著將來的死無葬身之地,退路早已不存在,所能做的也就僅僅隻剩下“堅持”二字,哪怕有可能是徒勞,卻總比什麽都不做的等死來得強,故此,盡管汗已如泉湧,盡管腿腳已是微顫,可李顯依舊不肯輕易退縮。
“父皇,母後,兒臣以為七弟所言甚是,上官大人一案影響過巨,朝野為之震動,似不宜草率行事,當慎重些方妥。”一派的難耐的死寂中,李賢終於穩不住了,咬著牙從旁站了出來,高聲稟報道。
呼,總算是站出來了,該死的,你小子就不能早一點麽!李賢這麽一出頭,李顯不由地便暗自鬆了口氣,懸著的心自也就此落了地——李顯之所以敢冒險站出來跟武媚娘對抗,算準的便是李賢會跳出來支持自己,不單是因著此事牽涉到李賢本人之故,也不僅因著李顯已表態要跟從李賢之由,更多的是因李顯算準了李賢那剛直的性子必定會在這等場合下爆發,十有八九會出頭爭鳴一番,從而轉移開武後的視線,事實證明李顯賭對了!
“父皇,母後,兒臣以為六弟、七弟所言甚善,慎重些終歸是好的,還請父皇聖裁。”李賢這一站出來,太子李弘也就坐不住了,一者是不願見李賢搶了自己的風頭,二來麽,也怕自己若是不出頭,萬一李顯就此徹底投到李賢一方,將來勢必要起**煩,當然了,能給武後找點麻煩也符合李弘的本心,他自是樂得湊個熱鬧兒。
“唔,也是,也是,媚娘你看這……”高宗心裏頭雖是十二萬分的讚成兒子們的提議,可當著武媚娘的麵,卻沒膽子下那個決斷,吭吭唧唧地扯了一嗓子之後,還是將決定權交到了武媚娘的手中。
“陛下,孩兒們能心懷社稷,這是好事啊,妾身不敢不為之賀,唔,既都以為上官儀一案另有隱情,自該詳查上一番才是,依臣妾看來,就交由三司再次審審也成,終歸還是要查個明白方好。”武媚娘乃高明之輩,這一見父子四人都有著連成一氣的趨勢,自不會在此時強硬到底,頗有深意地掃了李賢與李顯一眼之後,笑著開口附和了高宗一番,隻是話裏卻隱蔽地留下了個尾巴。
“好,那就這麽定了,來人!”高宗顯然沒想到武媚娘此番居然如此好說話,這一見武媚娘答應了諸子的要求,不由地便興奮了起來,很有些子迫不及待地站了起來,斷喝了一嗓子,早已等候在外頭的內侍監劉福明立馬屁顛屁顛地領著一幫子小宦官們小跑著進了殿。
“福明,去,傳朕口諭,告知百官,就說詔獄一事以及上官一案朕都將下詔徹查,定要查個水落石出,讓百官都先散了,明日早朝再行詳議不遲!”高宗意氣風發之下,自是揮斥方遒,揮舞著手,興衝衝地下了口諭,劉明福等人自不敢怠慢,緊趕著去按旨意辦理不提。
一場看起來可能會禍起宮中的大劫居然就這麽略顯平淡地消失於無形,高宗笑了,李弘笑了,李賢笑了,武後同樣也笑了,大殿裏的氣氛暖烘烘地,好一派夫唱妻隨、父慈子孝之家庭和睦景象,正可謂是其樂也融融,其情也洽洽,然則李顯卻怎麽也高興不起來,哪怕其臉上一樣是笑得燦爛無比,可心卻是沉得很,隻因李顯已看出了武媚娘話裏所留的後門,更已隱隱猜到了武媚娘將會采取的行動,隻可惜知曉歸知曉,李顯卻不敢出言點破,甚至不敢有一絲一毫的暗示之舉——先前雖因著李賢的打岔,將武媚娘的注意力轉移了開去,但卻絕對無法確保武媚娘心中不留疑慮,更無法保證其不暗中對李顯展開調查,在這等情形之下,李顯又怎敢在胡亂出頭,萬一真要是引起了武媚娘的殺機,那後果可不是此時的李顯所能承擔得起的,憂心忡忡之下,李顯又豈有心思去享受那等虛假的沒了邊的天倫之樂,人在殿中,心卻已不知飛向了何處……
“雲橫秦嶺家何在,雪擁藍關馬不前!”
周王府的主房中,一身白狐皮袍的李顯屹立在敞開的窗前,任憑刺骨的寒風吹得小臉通紅,卻始終不曾動彈過一下,眼神迷離地看著庭院中的一堆積雪,默立了良久之後,突地長出了口氣,感慨萬千地吟了一句,內裏滿是寂寥之意,隻因他想家了,當然,不是眼前這個家,而是後世李副市長的家。
認真算來,加上前一世的五十五年,李顯在這個朝代已足足生活了有六十五年之久,比起李副市長的後世三十年之生涯來說,多一倍有餘,然則在李顯心目中,後世那個家才是真正的家,盡管那會兒公務繁忙,李顯其實很少有顧家的時間,可家裏那等溫馨感卻遠遠超過了今世這個滿是爾虞我詐的天子之家,一想起再也無法見到的妻子以及一對雙胞胎女兒,李顯的心便疼得厲害,眼淚不知不覺地便從眼角邊沁了出來,順著臉頰肆意地流淌著。
“殿下,您這是怎的了?”
就在李顯無聲地悲苦著之際,其身後突地傳出了聲輕喚,緊接著,身上輕輕一沉,一件虎皮襖子已披在了李顯的身上。
“啊,沒,沒事,孤隻是被風吹迷了眼,嗬嗬,沒事,沒事。”
李顯側臉一看,這才發現大丫環嫣紅不知何時已到了身後,不由地便是一陣尷尬,忙不迭地伸手抹去臉上的淚水,強笑著解釋了幾句道。
“殿下,您真沒事麽?”
嫣紅顯然並不相信這麽個牽強的解釋,狐疑地打量了李顯一番,遲疑地追問了一句道。
“沒事,你看孤這不是好好的麽,你且去忙罷,孤站一會便好。”盡管嫣紅算得上李顯身邊親近之人,可李顯卻並不想讓其得知自個兒那見不得光的隱私,這便敷衍地扯了幾句便打算將嫣紅打發了開去。
“殿下……”
凝視著李顯那張稚氣十足的小臉,嫣紅眼神突地一暗,一陣委屈湧上了心來,眼圈慢慢地便紅了——這一向以來,李顯的起居全都是嫣紅在打理著,五年多的日夜相處,嫣紅早將李顯當成了自己最親近之人,而以往的李顯有甚事也都不瞞著嫣紅,彼此間雖名為主仆,其實更像是姐弟,可這數日來,李顯似乎完全變了個人,樣子還是那副少年的模樣,可感覺過去卻完全不是那麽回事,不單話少了,甚至還在有意無意地疏遠著房中諸人,這令嫣紅分外的受傷,卻又不明白自己到底是做錯了啥,隻能是暗自委屈不已,今日本想著跟李顯好好聊聊,卻沒想到李顯依舊是那副拒人千裏之外的架勢,這令嫣紅情何以堪。
“嫣紅姐,你,你這是……唉,別哭,別哭啊,孤是真的沒事。”李顯本就看不得女孩子哭,再又念及嫣紅往日裏盡心照顧的情分,不由地便有些子慌了手腳,趕忙結結巴巴地勸了起來,卻沒想到越是勸,嫣紅臉上的淚水就越是流淌得歡,可把李顯給鬧得手足無措了起來。
“唉,嫣紅姐,孤真的沒事,隻是掛念著超重一些瑣事而已,罷了,罷了,孤不想了還不成麽?”
眼瞅著嫣紅落淚,李顯心中自是大為不舍,突地又想起了前世他第一次登基被武媚娘廢黜並發配房州時,身邊人等全都零散而去,唯有嫣紅與高邈兩個始終不離不棄,一路相伴而行,直到最後,嫣紅勞累過度,病死於廬陵,在臨去前,嫣紅依舊掛念著他李顯的將來,不住地吩咐李顯要忍耐再忍耐,那等殷殷之情猶如就在眼前一般,令李顯的心中充滿了內疚之感,忙湊將過去,微踮起腳跟,用寬大的袖子手忙腳亂地試圖要為嫣紅抹去淚痕,卻不料一不留神之下,腳下一滑,人便倒進了嫣紅的懷中,連帶著嫣紅一並倒向了不遠處的胡床,一時間溫香滿懷,幽香撲鼻,竟令李顯很有種舍不得起來的疏懶。
“唉呀。”
嫣紅沒想到會跟李顯滾成了一團,生恐傷著了李顯,顧不得後背微微生疼,忙不迭地要直起腰身去查看李顯的狀態,卻不料這一動之下,左峰立馬恰好頂住了李顯的小嘴,但覺胸口一酥,嫣紅不由地便驚呼了一聲。
這一連串的動靜著實鬧得大了些,待在外頭暖閣裏的翠柳等人全都被驚動了,五、六個小丫鬟們一窩蜂地便闖了進來,這一見如此香豔的場景,所有的丫鬟們不禁全都傻在了當場,可把嫣紅給羞得麵紅耳赤,顧不得許多,慌亂地推開李顯的小身子,低著頭排開眾人,跑出了房去。
“嘿嘿嘿……沒事,真的沒事,孤隻是摔了一跤。”這一見一眾丫鬟們全都站在房中看西洋鏡,饒是李顯臉皮子不算薄,可也有些子受不了眾人的注目禮了,這便幹笑了幾聲,試圖解釋一番,卻不料越解釋就越顯得欲蓋彌彰,一眾丫鬟們自是全都就此笑翻了。
家,有笑聲才像是個家!眼瞅著眾丫鬟們笑得樂不可支,李顯尷尬到最後,索性也跟著放聲大笑了起來,連日來積在心裏頭的陰霾就此散去了不老少。
“殿下!”
正當滿屋子其樂融融之際,滿頭大汗的高邈突然從外頭奔了進來,隻呼了一聲,便即頓住了口,臉上的神色怪異至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