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漸漸地小了些,可風卻大了起來,嗚咽地刮著,帶著透骨的寒意,縱使有著車廂的阻隔,李顯依舊覺得冷得慌,哪怕車廂裏的炭盆子燃得正旺,卻也無法減輕這等寒意,隻因這寒更多的是從心底裏湧將出來的,擋無可擋,避無可避,極度深寒之下,李顯瘦弱的身軀竟抖得如同篩糠一般。
三段不同的人生有著三種不同的性格——少年李顯的柔弱、老年李顯的謹慎與滄桑、青年市長李盛的外圓內剛,這已可說是三種不一樣的靈魂全都揉合在了一起,其中的衝突與糾纏自是無可避免之事,迷茫與混沌便成了李顯此際的最佳心情寫照,時空轉換的巨大落差更是令李顯十二萬分的不適應,劇烈的心理衝突之下,李顯已然有些個分不清何為現實,何為夢幻,整個大腦已亂成了一團的麻。
“殿下,殿下。”
就在李顯思緒糾結得行將崩潰之際,幾聲輕喚從車簾子外傳了進來,生生將李顯從走火入魔的邊緣拉了回來。
“啊。”
李顯茫然地抬起了頭來,胡亂地應了一聲,而後才猛然發現行走著的馬車不知何時已停了下來,李顯不安地扭動了幾下身軀,咬著牙抬起了手,輕輕掀開車簾子的一角,向外頭看了去,入眼便是小宦官高邈那張滿是緊張與不安的臉龐。
“殿下,您……,啊,殿下,承天門到了,殿下,您看……”
高邈見李顯總算是露了麵,心先是一鬆,可再一看李顯的臉色蒼白得嚇人,立馬又是一緊,卻又不敢問個究竟,可著勁地咽了口唾沫,小聲地出言提醒道。
到了?哦,是到了!李顯愣了愣,終於想起了自個兒此行的目的何在,嘴角抽了抽,似有欲言,可到了底兒還是沒說出口來,隻是默默地點了點頭,躬身掀開了車簾子,一哈腰從車廂裏探出了身來,守候在一旁的高邈見狀,忙搶上前去,小心地扶持著李顯的胳膊,極盡乖巧地侍候著李顯下了馬車。
承天門依舊是那座承天門,高大巍峨,哪怕是大雪皚皚,也無法掩蓋住其氣派萬千的雄偉之姿,無論何人,隻消到了此地,都不免為之所懾,可落到了李顯的眼中,卻有了別樣的意味,不是頂禮膜拜的衝動,也不是朝聖般的虔誠,而是一種難以言述的滋味,內裏有著一分的熟悉與親切,兩分的疏失與迷茫,可更多的則是恐懼!
恐懼,沒錯,正是恐懼,不折不扣的恐懼,不單是因著眼下的迷茫,更多的則是因對將來的疑惑與擔憂,那一幕幕的“往事”再次狂亂地湧上了心頭,生生令李顯單薄的小身子不由自主地哆嗦了起來,一張小臉瞬間變得慘白如雪。
“殿下,殿下。”
小宦官高邈年不過十三,七歲淨身入宮,旋即便被指派到了周王府,負責服侍周王李顯,至今已有六年之久,算是與李顯一道長大的伴當,對李顯的性情自是熟悉得很,可以說李顯隨便一個小動作或是眼神,高邈便能毫無例外地猜透李顯心中所思所想,然則往日裏百試百靈的經驗到了今日卻失了準——從一大早到現在,李顯所有的舉動全都完全超出了高邈的把握,這種種的意外令高邈心裏頭充滿了疑慮與擔憂,隻是身為伴當,高邈素來謹守本分,並不敢有所表露,此際見李顯木楞楞地盯著承天門看個沒完沒了,絲毫沒有動身進宮的意思,生恐誤事的高邈萬般無奈之下,隻好湊上前去,低低地喚了兩聲。
“嗯?哦,好,進宮,進宮。”
聽到了高邈的提醒,李顯總算是從茫然中回過了神來,木然地掃了高邈一眼,有些個心不在焉地吭哧了幾聲,抬腳便向承天門行了過去,驗過了號牌,一路無語地行過太極殿,轉過兩儀殿,進了內廷,沿宮中大道走到了懿德殿前,這才猛然頓住了腳,動作之猛,險險些令措不及防的高邈一頭撞上李顯的後背。
“殿下,皇後娘娘今日臨產,陛下與太子殿下都已在了,殿下您看……”
高邈努力地煞住了腳,身子搖晃了幾下,好不容易總算是保持住了身體的平衡,這一見李顯居然再次發起了呆,不由地便苦笑了起來,緊趕著出言解說道。
臨產?是嘍,今日是太平那個小丫頭出生的日子,嘿,太平,太平,何來的太平?李顯腦海裏一絲靈光乍現,已從一片混沌中想起了即將發生的事情,嘴角一勾,露出了絲苦澀的笑容,可也沒說些甚子,隻是微微地搖了搖頭,整了整身上的衣衫,大步向殿中走去……
懿德殿,自開唐以來便是皇後的寢宮,大唐幾代皇後都居於此處,武媚娘自永徽六年(公元六五五年)十一月初一封後之後,便已入住此殿,曆時已近十年,然則因著其陰謀害死王皇後與蕭淑妃而生忌諱之故,武媚娘甚少呆在長安太極宮中,而是慫恿高宗李治長居洛陽,大體上每年總有九個多月住洛陽,也就是到了清明祭祖之時,方才回長安稍住,此番之所以提前回京,概因武媚娘有孕在身,恐於途不便,這才於今歲六月便回轉京師待產,此時,武後臨盆在即,殿中一片繁忙,無數宮女宦官進進出出,顯得紛亂不已。
李顯一路行去,沿途不斷有宮女宦官躬身請安不迭,隻是李顯此際正值心思紛雜,壓根兒就無心去多加理會,自顧自地走進了大殿之中,隔著老遠便瞅見一身明皇袍服的高宗李治正搓著手在前殿與後殿的交界處團團亂轉著,滿臉子的焦躁之色,而太子李弘則靠坐在一張軟榻上,其邊上那昂然而立的英挺少年正是潞王李賢,在李賢下首站著名乳母,其懷中抱著個年方三歲的孩童,這孩童便是殷王李旭輪,也即是後世有名的無為皇帝睿宗李旦。
“兒臣見過父皇。”
此際的李顯雖是滿腹的心思,可卻不敢有所表露,更不敢有所失儀,一行進大殿,立馬疾步搶到高宗李治身前,一躬到底,高聲見禮道。
“啊,是顯兒來了,免了,免了。”高宗正焦躁地原地轉著圈呢,可一見李顯到了,臉上立馬露出了和藹的笑容,親切地招了招手,將李顯叫到了身旁,看了看李顯蒼白的麵孔,很有些子心疼地說道:“顯兒可是身子不舒服麽?怎地臉色如此難看,嘖,這天寒地凍的,總該好生保暖才是,莫要等真病了再醫,那便晚了。”
“父皇教訓得是,孩兒並無大礙,興許是受了點寒,歇息下便好。”
望著自家父親那和藹可親的臉龐,李顯心頭立馬湧上了股濃濃的親情,眼圈不由自主地便是一紅,險險些就此落下淚來,忙掩飾地低下了頭,強作鎮定地回答了一句,隻是話裏的顫音卻透露出了他內心的激動。
“受了寒?那可輕忽不得,來人,去,傳碗薑湯來。”李治一聽李顯受了寒,立馬就有些急了,忙不迭地呼了一聲,自有侍候在一旁的小宦官領命前去禦膳房傳薑湯不提。
“兒臣……兒臣多謝父皇隆恩。”
耳聽著李治溫和的話語,李顯強忍著的淚水不由地便淌了出來,哽咽不已地感恩著——盡管李顯如今尚無法定位自個兒的身份與狀態,可與李治間的父子關係卻是變不了的事實,數世為人的李顯自是清楚自己這個父親性格懦弱,實在算不得是一個合格的帝王,也算不得是一個合格的好丈夫,更很難說是個合格的好父親,但其對於子女的疼愛卻完完全全都是出自真心,絲毫不摻雜半點的虛偽,而這,在詭詐的帝王之家是少有的稀罕,由不得李顯不感慨異常。
“傻孩子,跟父皇客氣個甚,唉,你母後在裏頭都已半天了,還沒個動靜,朕這心裏頭可著實放心不下,唉,但願一切順利才好,罷了,罷了,不說這個了,顯兒去跟你兄弟們一道等著好了,朕這就進去看看。”李治絮絮叨叨地吩咐了李顯幾句,心裏頭還是牽掛著待產的武後,抖了抖大袖子,便想要向後殿走去,可方才走了兩步,卻又黯然地停住了腳,焦躁萬分地原地轉起了圈來。
好人,卻不是個好皇帝!望著自家父皇那進退維穀的焦躁樣,李顯不由地便想起了曆史對高宗的蓋棺定論,心中難免又是好一陣子的噓唏,可這當口上顯然不是大發感慨的場合,李顯也就隻能是暗自歎了口氣,拖著腳向一旁行了去。
“臣弟見過太子哥哥,見過六哥。”
心裏頭可以感慨萬千,可麵對著斜躺在軟榻上的太子李弘以及昂然而立的璐王李賢這兩位兄長,李顯卻不敢有絲毫的失禮之處,規規矩矩地大禮參見道。
“七弟不必如此,平身罷,這天冷得慌,七弟可須當心些,莫要病了,那便不好了。”
太子李弘是個很隨和之人,雖貴為太子,卻從不在一眾弟弟麵前擺架子,唯一的缺憾就是身子骨弱了些,這幾日雪大風寒,受了些涼,可又因著武後臨產,身為兒子,不能不來此表示關切,隻能強撐著坐軟榻來此恭候消息,這會兒見李顯給自己見禮,立馬溫和地笑了起來,虛抬了下手,示意李顯不必多禮。
“臣弟多謝太子哥哥關愛。”
無論前生還是今世,李顯對李弘都頗為親近,這一見李弘未語先笑,心中自是一暖,笑著謝了一聲,站直了身子,便要走到李弘身側。
“七弟,你是怎麽搞的,每回都是你到得最遲,這憊怠性子不改改,將來如何能任大事?”
李顯方才站直了身子,尚未來得及移步,站一旁的璐王李賢冷不丁地便是一通子訓斥蓋將過來,登時便令李顯狠狠地噎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