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玉凝聞言,無力地閉上雙眼,心中萬念俱灰,她連多說兩句話的力氣也無。
“稟爺,夫人,薛姑娘來了。”屋外有丫頭回稟。
“請他進來。”蘭舟聲音慣常淡漠道。
不一會兒,一個裹著一身濕透的披風,頭發被胡亂挽起,肌膚白皙,麵容溫和,身子窈窕的女子穿過屏風,自室外走進來。
楚玉凝不曾睜眼,不知薛永寧此刻是何模樣,但想必麵目柔和,滿含悲憫和憐惜。
就像前世,薛永怡將她推到灌木叢中躲好,意欲自己引開追兵時,那般溫柔而悲憫地看著她罷?
前世,楚玉凝性格孤傲嬌蠻,一心癡念蘭舟,驟然聽聞蘭舟竟與薛永怡定下婚約,因嫉生恨,做出勾結劫匪綁架薛永怡的勾當,意欲壞了她的名聲,從而破壞二人婚事。
誰知那劫匪竟是個見錢眼開的,見她們二人長得水靈清透,便打算將她們賣到那見不得人的地方,賺個好價錢。
薛永怡無意間聽聞此事,想辦法用藏在裏衣的匕首割斷了束身的繩子,臨走之前,還不忘拉著她一塊兒逃。
她自是不信,二人爭執間,引來劫匪,手持尖刀,目露凶光。
楚玉凝這才信了薛永怡的話,二人攜手往外逃。
逃到一半,薛永怡忽然將她往旁邊灌木叢中一塞,“你待在此處,我去將劫匪引開,你趁亂回去報信,尋人來救我!”
那時薛永怡看著她的雙眼,有急切,有悲憫,有寬容,唯獨沒有一絲怨憎。
楚玉凝原就是高傲的性子,被那眼神刺得心尖一疼,反手將薛永怡扯進灌木叢中,隨手從草叢中摸索了個石塊將她拍暈,把她用樹枝掩好。
做完這一切,楚玉凝頭尋了個方向,頭也不回地往前跑。
劫匪果然被她引了過去。
但或許是她那一輩子作惡太多,沒幹過什麽積善成德的好事兒,她最終跑到了一處斷崖邊。
楚玉凝見前後俱已沒了路,便縱身一躍,毫不猶豫地跳了下去。
風從耳邊呼嘯而過,臨死之前,她心中唯有兩件憾事,未能如願嫁給蘭舟,未曾再見母親一麵。
而今生,她已如願嫁給蘭舟為妻,母親也從那吃人的地方逃了出來,雖算不得如意,到底委身庵堂,有了一個棲身之所。
若非肚中多了兩個牽掛,她本該了無遺憾了吧?
“夫人腹部忽受重創,導致羊水早破,宮口卻遲遲未開,加之身下流血不止,懷中胎兒亦是躁動不安,為今之計,唯有剖開夫人腹部,取出兩位公子。”薛永怡聲音輕柔靈透,帶著一抹安撫人心的力量。
楚玉凝卻被這聲音攪得心意難平,焦慮不安。
“可有性命之憂?”蘭舟的聲音於淡漠中帶著一絲隱憂。
薛永怡遲疑了一瞬,緩緩道:“我一個月前,曾為一頭臨產時從山頭摔下的母牛如此接過生,現下恢複良好,但夫人畢竟......”
“速去準備剖腹之物!”蘭舟目光銳利地盯著薛永怡,“蘭某今日救了薛姑娘一命,算是與姑娘有恩,還請姑娘護我妻兒周全!”
薛永怡微頷首,轉身示意醫女去準備一應物事,自己從隨身攜帶的藥箱裏抽出一套銀針,給楚玉凝紮針,以止住她身下血崩之勢。
蘭舟兩手緊緊握住楚玉凝的右手,雙眸專注而憂惶地看著她。
“你可看清了?你機關用盡又如何?不擇手段又如何?最終你的夫君還不是與她走到了一起?你這一生萬般折騰,最終還不是注定芳齡早逝,還害自己一雙兒女,剛出生便注定命不久矣!”
就在這時,楚玉凝腦中忽然響起一個聲音,用滿是嘲弄的語氣對她說著話。
“你信不信,你屍骨未寒時,你的夫君便會娶那命定之人為妻?這樣的結局,你可滿意?”
命定之人,是誰?薛永怡麽?
楚玉凝心神大震間,睡穴處被人紮了一針,而後便不省人事。
再次睜開眼時,楚玉凝不知自己是生是死。
“娘?”她再沒想到,醒來第一眼,會見到娘親,穿一身女尼的僧衣,神色溫柔地看著她。
“孩子,你醒了。”
楚玉凝視線下移,發現自己的手正被母親握在手裏。
二人相接的腕間纏繞著一串串佛珠,是靜塵師太素日裏掛在脖間的那一串,現今她把它取了下來,一半掛在自己腕間,一半掛在楚玉凝腕上。
楚玉凝癡癡看著顆顆飽滿潤澤的佛珠,原來自己竟還沒死。
那孩子......
似看出她心中的擔憂,靜塵師太聲音輕柔道:“你流了許多血,產房血氣重,兩個孩子已被移了出去,由奶媽子照料著。”
“他們還好麽?”
楚玉凝尚記得昏迷前,腦中有個聲音對她說的,她的一雙兒女,注定命不久矣。
“他們身子有些弱,貧尼會每日在佛前替他們祈福。”
“娘,對不起。”楚玉凝隻覺得鼻頭發酸,再多的話,卻已說不口,身上痛得厲害。
靜塵師太握住她手的指尖微顫了顫,平靜的麵容之下,一雙眼眶微微泛紅。
“阿彌陀佛!”她終是道了句佛號,什麽也不曾說。
“師太,可是玉凝醒了?”蘭舟從外間走進來,手裏端了一萬銀耳紅棗湯。
楚玉凝怔怔看著朝她走近的男人,一身皺巴巴的長衫,麵容憔悴,目下兩道沉重的青影,下頷生出一層胡渣。
不過一夜,怎生把自己弄成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
蘭舟雙眸凝著她,腳步沉緩地走近。
一雙兒女,自出生至今,已過了三日,隻哭了細弱兩聲,渾身皺巴巴,比個貓兒大不了多少,吸奶也沒甚力氣,大半都從嘴角流了出來。
無論是太醫還是薛永怡都斷定,兩個小兒身體太弱,是早夭之相。
他三日三夜不眠不休,早已疲累不堪。
然玉凝身下的血卻怎麽也止不住。
加之剖腹取子,本就失血過多。
蘭舟都怕自己不自覺間睡過去後,一覺醒來,她便將身上的血流盡了。
是以這三日,他絲毫不敢闔眼,生生將自己熬成了這副模樣。
“你睡了三日三夜,來,吃點兒東西。”蘭舟在床前蹲下,舀了一勺湯喂給她。
靜塵師太則前往隔間去看一雙小兒。
楚玉凝一絲胃口也無。
這樣的蘭舟讓她心疼又愧疚。
可一想到,他或許在她死後不久,就會娶薛永怡為妻,她的心便一抽一抽地疼。
她張嘴喝了一口甜湯。
蘭舟朝她露出一個比哭好不了多少的笑。
她再喝一口。
他的眼淚,忽然“吧嗒”流了下來。
“舟...”嗓子似被什麽東西扯住一樣,她忽覺吐氣困難,整個胸膛劇烈地起伏著,眼前一道黑,一道白,意識忽然被緩緩自身體剝離,就好像正在慢慢死去般。
“舟......”她用力伸出一隻手,卻無力地垂了下去。
“玉凝!你怎麽了!”蘭舟看著突然喘不上氣,口吐白沫的玉凝,一時肝膽俱焚,心如刀割。
楚玉凝腹中的傷口尚未縫合,不可輕易挪動。
蘭舟隻得用一手按著她的肩,一手撫著她的胸口,給她順氣,口中對丫頭吩咐道:“速去將薛永怡叫來!”
楚玉凝怔怔看著麵目倉皇的男人,聽他從口中說出那人的名字,隻覺得心痛如絞。
“你可看清,你的夫君在萬般絕望之下,心底深處最信任的人,唯有薛永怡而已!”腦海中那個聲音似能揣度她的所思所想般,滿是興災樂禍地道。
終於,楚玉凝停止了喘氣,整個人直挺挺地躺在床上,雙眼直勾勾地看著薛永怡提著裙擺,繞過屏風跑進內室。
蘭舟察察覺到楚玉凝呼吸漸漸變得微弱,仿若隨時都會斷掉。
他輕輕將手從楚玉凝身上挪開,驀然起身,自靴中抽出一把短匕,反手抵住薛永怡咽喉。
原本前一刻麵對自己時溫柔似水,此刻卻一臉凶惡,好似從地獄裏走出來的惡魔!
這真是她的舟哥哥嗎?
楚玉凝瞳孔猛地一縮,難以置信地看著這一幕。
蘭舟卻似已陷入癲狂,將薛永怡挾持在腋下,用匕首尖端刺入她脖頸,對著虛空大叫道:“你若讓我的妻就此離世,我便殺了她!沒了我,你確實可以再造一個男主,但沒了女主,你的故事要何以為繼?”
腦中那個聲音頓時惱羞成怒,“你敢!你就這般執迷不悟?女主花容月貌,端莊溫柔,行醫濟世,悲憫蒼生,又有哪一點是這個除了長相妖豔,一無是處的女人比得上的!”
“這是我的選擇,用不著你來說三道四!”蘭舟嘴角噙著冷笑,將匕首往內又沒入一寸。
“我是這本書的作者!我是這個世界的造物主!一切都由我說了算!”那個聲音尖銳地咆哮起來,“你是男主!注定與女主一對!你若依舊執迷不悟,我有一百種辦法讓她比現今慘千倍萬倍!”
“你若敢試,我便讓你的故事再繼續不下去!”蘭舟不甘示弱道。
楚玉凝睜大雙眼,茫然看著這一幕,意識消逝的瞬間,她好像看到了一抹刺目的鮮紅,噴灑在了蘭舟猙獰扭曲的麵容上,她似乎瞧見了兩滴淚,自他的眼眶悄然滑落。
楚玉凝最終還是死在了嘉寧六年,十月十五日,與前世一樣。
然而,不管她甘不甘,怨不怨,舍不舍,戀不戀,這一切終究是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