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湘蘭有個好名字。
湘江之蘭。
本名馬守貞,字玄兒,小字月嬌,在家排行老四,故又被稱之為四娘。
她秉性靈秀,能詩善畫,尤擅畫蘭竹,故有“湘蘭”著稱。相貌雖不出眾,“姿首如常人”,但“神情開滌,濯濯如春柳早鶯,吐辭流盼,巧伺人意”。
當時的秦淮河一帶,樓館畫舫林立,紅粉佳人如雲,是金陵的煙花柳巷之地。馬湘蘭妹紙纖眉細目,瘦弱如柳,雖算不上絕色美人,卻也皮膚白膩,娉娉婷婷。憑著她這隻是中等的姿貌,能在步步美人的秦淮河畔嶄露頭角,主要得力於她清雅脫俗的氣質和出類拔萃的才華。
她除了能吟詩作畫外,還善談吐,與人交談,音如鶯啼,神態嬌媚,依依善解人意,博古知今,每能引人入勝。
就這樣,她在秦淮河畔漸漸成為紅人,門前賓客穿梭如織,而且多是些有身份,有教養的文雅客人。靠著客人的饋贈,馬湘蘭妹紙著實積蓄了一些錢財,於是她在秦淮河邊蓋了一座小樓,裏麵花石清幽,曲徑回廊,處處植滿蘭花,命名為“幽蘭館”。出則高車駟馬,入則呼奴喚婢,雖為青樓女子,卻有著貴婦人一般的氣派。
馬湘蘭是個仗義豁達的女性,自己揮金如土,左手來右手去,對別人也十分大方,曾周濟過不少無錢應試的書生、橫遭變故的商人以及附近的一些老弱貧困的人。送張迎李、老友新客,她的生活看上去多姿多彩,熱鬧非凡;然而,在別人心目中,她究竟是一個飄若浮萍的煙花女子,以客人的身份,多是來去匆匆,少有深交者,所以馬湘蘭的內心深處其實是寂寞難言的。
細雨輕寒的暮春午後,庭院寂寂,花落遍地,客人一時絕了蹤影。馬湘蘭獨對滿院殘春,平日裏壓在心底的孤寂之情湧了上來,結成一闋“蝶戀花”:陣陣殘花紅作雨,人在高樓,綠水斜陽暮,新燕營巢導舊壘,湘煙剪破來時路,腸斷蕭郎紙上句!三月鶯花,撩亂無心緒,默默此情誰共語?暗香飄向羅裙去!
置身繁華之中,卻獨品落寞滋味,燈紅酒綠的陪伴下,馬湘春卻絕少知心人兒;直到她二十四歲那年,認識了一位落魄才子――長洲秀才王稚登。
相傳王稚登四歲能作對,六歲善寫擘窠大字,十歲能吟詩作賦,長大後更是才華橫溢。嘉靖末年遊仕到京師,成為大學士袁煒的賓客。因當時袁煒得罪了掌權的宰輔徐階,王稚登受連累而未能受到朝廷重用;心灰意冷地回到江南故鄉後,放浪形骸,整日裏流連於酒樓花巷。
王稚登偶然來到“幽蘭館”,與馬湘蘭言談之中,頗為投緣,深交之下,都歎相見太晚。於是,王稚登經常進出“幽蘭館”,與馬湘蘭煮酒歡談,相攜賞蘭,十分愜意。
一天,王稚登向湘蘭求畫,湘蘭點頭應允,當即揮手為他畫了一幅她最拿手的一葉蘭。這種一葉蘭圖,是馬湘蘭獨創的一種畫蘭法,僅以一抹斜葉,托著一朵蘭花,最能體現出蘭花清幽空靈的氣韻來。畫上還題了一首七言絕句:
一葉幽蘭一箭花,孤單誰惜在天涯?
自從寫入銀箋裏,不怕風寒雨又斜。
詩中描寫了蘭花的幽寂無依,其實是馬湘蘭在傾訴自己的心事,並以試探的口吻,隱約表達了以身相許的心意。
畫畢一葉蘭,馬湘蘭意猶未盡,又醮墨揮毫畫了一副“斷崖倒垂蘭”,上麵也題了詩:
絕壁懸崖噴異香,垂液空惹路人忙;
若非位置高千仞,難免朱門伴晚妝。
因馬湘蘭是歡場中人,最怕王稚登把她看成是一個水性楊花,並無真情的女子,所以特地作了這副圖,表明自己決非路柳牆花,而似懸崖絕壁上的孤蘭,非凡夫俗子所能一睹芳澤。
王稚登是何等聰明的人,他當然明白馬湘蘭詩畫中的情義,然而他卻顧慮重重。他覺得自己三十七歲的人了,依然無位無職,前途茫茫,卻壯誌不滅,不知何時還要赴湯蹈火,拚搏一番,如此一來,便很難給馬湘蘭帶來庇護和幸福。
他深知湘蘭是個明敏多情的女人,自己稍有不慎就可能傷害,甚至毀滅她,不如早早就不作什麽承諾,交往起來還能輕鬆些。因此,王稚登故意裝作不解詩中情懷,隨意地收了畫,客氣地表示謝意。
馬湘蘭隻以為他是不願意接受自己,暗自傷心不已。但她又無法忘卻王稚登,於是兩人仍象好朋友一樣密切交往,再也沒談過嫁娶之事。
不久後,京都大學士趙誌皋舉薦王稚登參加編修國史工作,王稚登以為幸運降臨,意氣風發地準備登舟北上,去奔前程。心裏還盤算著:等到在京城有所發展後,再回來接馬湘蘭同享此生幸福。
馬湘蘭心情複雜地為他設宴餞行,她既為王稚登的離別而傷悲,又為他的得意而歡喜,悲喜交加,不知所以。
王稚登稍稍透露了一些將來要與她共榮的心意,但馬湘蘭限於上次的隱傷,沒敢接口把事情挑明,隻是暗暗在心中種下了希望。
辭行席上,馬湘蘭百般叮囑,依依不舍,並即席賦了一首“仲春道中送別”詩相贈:
酒香衣袂許追隨,何事東風送客悲?
溪路飛花偏細細,津亭垂柳故依依;
征帆俱與行人遠,失侶心隨落日遲;
滿目流光君自歸,莫教春色有差遲。
送走王稚登後,馬湘蘭竟然悄悄地閉門謝客,以期靜待王郎仕途得意而歸,自己也好相隨左右,從此脫離這迎張送李的青樓生涯。
獨守寂寞,百無聊賴之際,馬湘蘭也曾想借酒消愁,舉杯卻慨然而歎:“自君之出矣,不共舉瓊扈;酒是消愁物,能消幾個時?”春去秋來,寒意漸濃,遲遲不見王郎的音訊,馬湘蘭卻在“幽蘭館”中牽掛著他的冷暖,吟一首“秋閨曲”,聊寄情懷:
芙蓉露冷月微微,小陪風清鴻雁飛;
聞道玉門千萬裏,秋深何處寄寒衣。
不料這次王稚登進京並不得意,因宰輔徐階手下一批文人的排擠,他雖然參加了編史工作,卻盡派給他一些打雜的事,他忍氣吞聲,日子很不好過。勉強撐到歲末,看到實在無什麽前程可言,索性收拾行裝,铩羽而歸。
王稚登回江南後,不願再麵對一片癡情的馬湘蘭,索性把家搬到了姑蘇,以絕與馬湘蘭相守終生的念頭。
兩人雖不能成為同林鳥,馬湘蘭卻依然是一往情深,打聽到王稚登失意而歸,連忙趕到姑蘇去安慰王稚登。
也許是兩人那種朋友似的相知太深,反而無法結為夫妻,王稚登定居蘇州後,馬湘蘭每隔一段時日,總要到姑蘇住上幾天,與王稚登暢敘心曲,卻始終沒有發展到嫁娶那一步。
不知情的人都不理解他們那種特殊關係,隻當他們兄妹之類的親戚,許多人還把馬湘蘭誤認為姑蘇人氏。
歲月便在這種清淡如水的交往中流逝著,不知不覺中過去了三十餘年。
這三十年的日子,馬湘蘭除了偶爾去姑蘇作客外,便是這樣度過的“時時對蕭竹,夜夜集詩篇,深閨無個事,終日望歸船。”
年歲漸老,華顏日衰,門上賓客也愈來愈少,天天陪伴著馬湘蘭的是落寞和淒愴,正如她的一闋“鵲橋仙”詞所記:
深院飄梧,高樓掛月,漫道雙星踐約,人間離合意難期。空對景,靜占靈鵲,還想停梭,此時相晤,可把別想訴卻,瑤階獨立目微吟,睹瘦影涼風吹著。
就這樣,馬湘蘭為王稚登付出了一生的真情,自己卻象一朵幽蘭,暗自飲泣,暗自吐芳。
王稚登七十壽誕時,馬湘蘭抱病趕到姑蘇,為他舉辦了隆重的祝壽宴會,宴會上,她重亮歌喉,為相戀三十餘年的王郎高歌一曲,王稚登聽得老淚縱橫。
在姑蘇盤桓了兩個月後,馬湘蘭返回金陵,已是心力交瘁,油殘燈將熄。不久的一個午後,已有預感的馬湘蘭,仔細地沐浴更衣,然後端坐在“幽蘭館”的客廳中,悄悄地走完了她五十七歲的人生。
臨終前,她命仆人在她座椅四周,擺滿了含幽吐芳的蘭花。
馬湘蘭死後葬在其宅第,今南京白鷺洲公園的碧峰寺附近。她有一幅“墨蘭圖”,現今收藏在日本東京博物館中,被日本人視為珍品。
狗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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