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後的話音落,又是長長的沉默。
養心殿裏,今兒燃的是上好的檀香,卻仿佛因為那鎏金的九龍奪珠銅爐慣常燃龍涎的緣故,致使檀香沉甸甸的氣味裏,添了些許的苦澀,反而太過強調那種清涼沉悶、悵然若失,讓人難以寧心靜氣。
透過窗欞,隱隱見天色微微亮了,蘭昕一直沒有動彈,隻是眼睛漸漸會覺得睜不開。不知道是因為透進來的光耀眼,還是疲倦襲卷了她,使她很想沉甸甸的睡上一覺。
李玉隔著厚重的棉簾子,試探性的喚了一聲:“皇上。”
“外頭回話。”弘曆漫不經心的吩咐一句,目光一直停留在蘭昕依然如舊的麵龐動也不動。
“阿哥所傳了話來,說五阿哥找著了。原是走到了阿哥所後院的雜房裏玩耍,不想疲倦的睡著了,奴才們不知情,還當是五阿哥走丟了。”李玉聲音裏略帶一絲喜悅,意在讓皇上安心,五阿哥平安。
“朕知道了。”弘曆不鹹不淡的聲音,完全沒有心思落在五阿哥身上。“沒有喚你,別來回話。”
“嗻。”李玉聞言緊忙退了下去,心道這會兒皇上與皇後還未曾敘完話,十成十是因著慧貴妃的緣故。慧貴妃當真也是可憐人,誰不好得罪,偏要得罪主子。知道的的太多,到底沒有任何好處。
“皇後你覺著,是朕錯怪了淩曦,所以晉封她為皇貴妃,一則是為了寬慰安撫於她,二則是表示朕有悔過之心,令她能安心養病,是麽?”弘曆的口吻嚴肅,沒有溫和的樣子。那架勢頗有劍拔弩張的敵鬥準備,好像隨時都會惡狠狠的翻臉。
蘭昕想起自己從內寢裏走出來,正瞧見皇上長身玉立在門外的那一幕,心慌的感覺登時再起。“臣妾與慧貴妃的談話,想來皇上都已經聽得一清二楚了。既然皇上知道臣妾的心思,亦聽見了貴妃的冤屈,這麽做也無可厚非。”
弘曆冷笑,低歎,凝視著蘭昕的眼眸深邃寒涼:“這麽說,皇後是以為朕錯了。”
“知錯能改,善莫大焉。”蘭昕凝滯的臉色道出她心中的不安,可嘴上的話卻不留半分情麵:“聖人都不可能不犯錯,何況皇上隻是天子,天子有時候隻是普通人。”
“皇後似乎從未這樣刻薄過。”弘曆不願喚她的名字,隻口口聲聲叫皇後。“何況朕手裏,隻有她‘之所以為此事’的證據,並沒有她與此無關的證據。證據麵前,你要朕徇私舞弊,還是以情謀事?”
蘭昕撲哧一笑,清脆動聽,卻與這樣一種氛圍格格不入,聽上去尤為刺耳。“皇上,這裏沒有旁人,您實在不必對臣妾說這樣冠冕堂皇的話。臣妾不敢幹政,更不敢左右皇上的想法,臣妾不過是想給慧貴妃一個不那麽悲涼的結局罷了。
難道皇上就不能看在她侍奉多年的份兒上,讓她不要有那麽多的遺憾麽?同樣是侍奉皇上的人,臣妾感同身受。也許,在皇上看來,罪證比什麽都要緊。可臣妾卻以為,對與錯,有時候不過就是一念之間。看似越完整越無懈可擊的罪證,往往才越容易是人手促成的安排。
徇私舞弊從何談起,以情謀事有從何談起。倘若皇上一定要這麽說,那臣妾倒覺得,由始至終,都是您在以情謀事。整個後宮,無不在您的算計之中,無不在您的謀算之內。”
弘曆隻覺得心裏鬆動了一下,這些話,他早就料到皇後會說,不過是時間早晚而已。“繼續說下去。”他已經有心裏準備了,於是聽到也不覺得是多麽令人震怒的事情。相反,這些話若是一早就說開了,也許蘭昕的心裏不會那麽難受。
畢竟她沒有說錯,整個後宮甚至整個天下,哪裏不是他的謀算,哪裏又能少的了他的用心?
“臣妾沒有什麽可說的了。”蘭昕咽下了之前還想說的話,僅僅是因為,她從皇上的眼中隻看見冰冷與薄情。倘若一個人尚且有心,那做什麽都不嫌晚。然則若是無情,隻言片語也嫌多。“慧貴妃是真的撐不住了,臣妾隻求皇上三思。”
從養心殿出來,蘭昕的淚水才一顆一顆的往下落。蓄積在心底許久的情緒,在這一刻終於宣泄出來,那種無力那種憔悴,是旁人無法體會的。好像自己的身子,是已經被蟲吃鼠咬多年的空心木,稍微動一動,就會又散又碎,支離破損的滿地都是殘渣。
“皇後娘娘。”金沛姿快步迎上來,剛動唇想要說什麽,就見皇後淚眼婆娑,心裏窒悶的不行。“您沒事兒吧?”
蘭昕不想抹去那些淚珠,也知道很多東西是永遠無法抹去的,隻輕輕搖頭。“你怎麽這時候還在這裏?”天才剛亮,但見嘉妃衣衫整齊,已然不是昨夜家宴時的裝扮,蘭昕知道她是有事兒前來。“有話就說吧,已經這樣不好了,再沒有更不好的了。”
“臣妾以為,昨夜五阿哥忽然失蹤乃是人為。當時,臣妾正與愉嬪說話,隱約聽出愉嬪有心事。正要追問清楚,阿哥所的人就來稟告說永琪不見了。”金沛姿盡量把語速平緩了一些,以免再驚了皇後的心。
“愉嬪當即就暈了過去,臣妾與侍婢將她救醒後,她卻如同沒事兒人一般。執意回宮,還叮囑本宮寬心,說永琪一定是貪玩,在哪裏躲起來了。愉嬪回宮不久,果然有奴才來報,已經尋到了五阿哥……”金沛姿對上皇後疑惑的目光,壓低嗓音小聲道:“臣妾覺得,是不是有人不想讓愉嬪開口才故意弄出了這樣的動靜?臣妾怎麽想,都覺得這件事兒不會是永琪貪玩這樣簡單。”
蘭昕凝重的點了點頭,亦聽懂了嘉妃的話。歎了口氣,她捏了捏自己的眉心,泫然道:“如今慧貴妃被囚冷宮,命不久矣。嫻妃糊塗,為太後效命,純妃雖然救了本宮,卻敵友難分。宮裏能為本宮分憂的,也隻剩下嘉妃你了。”
是真的傷著了心,蘭昕控製不住自己的情緒,邊說話邊落淚:“你也看見了,本宮縱然費盡心力,也是難以周全。很多時候,你得精心幫襯著。愉嬪與你最是親近,她有什麽苦衷也好,委屈也罷,能開解的恐怕也隻有你了。
這件事情,虧得你細致發現不妥,阿哥所那邊,本宮會派人留心盯著。而你要做的,就是在事情還沒有釀成苦果之前,好好幫一幫愉嬪。本宮心有餘而力不足,怕是難以顧全。”
光是聽皇後的聲音,金沛姿已經能聽出她是真的心力交瘁了。“臣妾明白,皇後娘娘,請您望自珍重啊。”
“無妨,本宮心裏有數。你去吧。”蘭昕輕輕拍了拍嘉妃的手背,叮囑道:“凡事當心,若有力不能及的時候,千萬不可莽撞使蠻勁兒。保全了你自己,便是對本宮最好的幫襯了。”
“多謝皇後娘娘。”金沛姿不舍的歎了口氣,不知道為什麽,慧貴妃的垮台像是拖垮了半個紫禁城。頭頂上是濃重厚密的黑雲,壓的人極盡窒息。而空氣裏充斥著各種各樣的汙穢,烏煙瘴氣的叫人看不清東西。
這樣真的好麽?金沛姿隻覺得索然無味。許多人窮盡一生力氣,鬥到最後,終究還是化作一捧黃土一縷青煙。這真的就是他們原本想要的麽?
沉寂了整整三日,其其格終於還是鼓足了勇氣,借著帶永琪給太後請安的說辭,光明正大的走進了慈寧宮請安。這原本也是情理之中的覲見,新年伊始,妃嬪們往慈寧宮去的次數顯然要多出一些,倒也沒有惹人疑心什麽。
隻是對於她這樣光明正大的造訪,太後頗有微詞,讓雅福領著永琪退了下去,她便含笑凜眉的和愉嬪說起話來。“裹著夜行衣漏夜入慈寧宮,乃是其其格你這麽多年養成的好習慣,而今怎麽許久不來,這習慣也荒廢了。還是……你想告訴哀家,再不願意這樣偷偷摸摸的與哀家相處,反而要光明正大起來?”
其其格嬌美一笑,神色看不出異樣,可話卻說的不是那麽圓滿好聽。“太後所言不錯,臣妾再也不想做那些偷偷摸摸的事情了。光明正大點好,坦坦蕩蕩的,什麽是什麽樣子,一眼就能看見。省的去猜了。”
“哦?”太後不解:“可否告訴哀家,是什麽讓你有了這樣的心思?從前那樣的日子不好麽?”
“回太後,臣妾自從有了永琪才知道,從前那樣的日子一點也不好。”其其格坦然對上太後如同刀劍一樣鋒利的目光,平靜笑道:“太後幫襯臣妾上位,可臣妾至今也隻是個嬪位。但臣妾幫襯太後做的事情多不勝數,孽障又豈是區區一個嬪位就能抵償的。既然是得不償失的事情,臣妾不想做了,也不願做了。隻求太後念在臣妾珂裏葉特氏老輩旗人的份兒上,放過臣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