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琪?永琪……”其其格含淚默了聲音,情緒已經壓製到了極點。她不想一錯再錯,可又能怎麽辦?
金沛姿將手輕輕搭在她肩上,溫言軟語略帶安哄的調調:“妹妹別怕,也別急,既是有話,那咱們不妨擇一處僻靜之地,慢慢的說。實在不用在這裏……人多口雜的,傳出去總是不好。”
“嗯。”其其格讚同的點了點頭,順從的回握住嘉妃的手:“去姐姐宮裏吧,好不好?”
“好。”金沛姿看出她心事重重,已經到了不吐不快的地步。再憋著,怕是要釀出病來。“你隨我來就是。”
蘭昕走進了滿地塵埃的內室之中,之間碧瀾孤身一人,直挺挺的跪在慧貴妃的床邊。那床上的帷帳還是夏日裏的輕紗,薄薄的一層。而屋子裏的擺設似乎也沒有變過,已經枯萎的梔子花枝頭上,還掛著遲遲不肯掉落的殘朵。
燃著的蠟燭滋滋作響,騰起嗆人的煙子,熏的人有些睜不開眼。走到床邊,看見床上躺著的玉人時,蘭昕還是唬了一跳。“慧貴妃怎麽……”
碧瀾跪向皇後叩頭,方道:“這幾個月來,貴妃不思飲食,成日裏又以淚洗麵,早已經瘦的脫了形。奴婢三求四請,希望皇上開恩,能找給禦醫來給貴妃娘娘瞧瞧,可皇後娘娘您怎麽才來?”慢慢的抬起貼著冰涼地磚的額頭,碧瀾滿臉淚水,怨懟的看著皇後:“貴妃再不濟,也還是貴妃啊,皇後娘娘,您為何不早早宣禦醫來?”
“本宮也是今日才聽說慧貴妃舊疾發作。”蘭昕沒有怨碧瀾責怪自己,實際上,她知道儲秀宮的日子不好過,也吩咐了薛貴寧暗中照應著。可關於慧貴妃的病,她真的是今日才得到的消息。“都怪本宮沒有多經心,曹旭延呢,讓他進來給慧貴妃瞧瞧。”
“今日?”碧瀾有些哭笑不得:“是奴婢不好,奴婢忘了,這儲秀宮早已經是死地絕地,任何消息,都不肯能如願的傳到皇後娘娘您的耳中。奴婢不該埋怨,奴婢沒用,保護不了貴妃娘娘。”碧瀾泣不成聲,哀怨的哭聲在這個時候尤為淒厲,像是低低盤旋在夜空的夜鶯,刺耳驚心。
高淩曦隻是一直閉著眼睛,並非沒有聽見皇後與碧瀾的對話。微微動了動身子,她輕輕的咳了一聲:“碧瀾,皇後娘娘能來看看我,已經是很好的事情了。你不要再說那些讓人心涼的話。”
“淩曦,你怎麽樣?”蘭昕以為她睡著,不想她一直聽著。“哪裏覺得不舒服麽?讓曹禦醫給你瞧瞧。”
曹旭延聞聲而來,正欲上前卻被慧貴妃止住。
“不,皇後娘娘,臣妾的身子,臣妾知道。謝謝您的好意,也不白費禦醫的功夫了。”高淩曦想要做起來。碧瀾連忙上前扶貴妃坐起來。
蘭昕也幫了把手,是在握住慧貴妃竹枝一樣細瘦的手臂時,她才知道什麽叫做骨瘦如柴。“為何要這麽折磨自己?”
“臣妾並沒有。”高淩曦睜開雙眼,眼珠子裏映出皇後的樣子。那曾經猶如黑曜石一般的眸子,再也閃爍不出好看的光芒了。她根本就看不見眼前的一切,一點兒也看不見。“皇後娘娘,臣妾隻是覺著,這樣靜靜的,孤孤清清的走了就很好。沒有什麽好折磨的,也沒有那個必要。”
“可你沒有做過,不覺得不甘心麽?”蘭昕覺得高淩曦很傻,看著她就像是看著從前的自己。“你為什麽不好好的吃東西,不好好的睡,為什麽要讓自己病成這個樣子。不是為了你的前程、恩寵你心上的那個人你才堅持下去。而是為了你的清白,為了你曾經付出的真心……難道你不知道麽,隻要堅持下去,就一定會真相大白。隻要堅持下去,皇上一定會……”
“皇上不會。”高淩曦斬釘截鐵的吼出了這四個字,將皇後的話生生打斷。“皇上不會,皇後娘娘,絕不會。”她用盡了渾身的力氣,卻宣泄不出心中淤積的委屈:“聽聽,連娘娘您這個深受其害的當事人都相信臣妾是清白的,皇上為何要不相信呢?
臣妾的兄長貪贓枉法,皇上是絕不會饒恕他的。但是他再糊塗,再蠢笨,也不至於從自己這裏走一筆賬給謀害哲妃的奴才。他們八竿子都打不到一處去,又怎麽會有這樣的牽扯。何況即便今時今日,臣妾的父親與兄長也並不知道臣妾不能生育的事情。
又怎麽會有嫉妒哲妃之說?一切,不過是人在做,天在看罷了。沒有什麽道理可說,更沒有什麽必要去不甘心,去爭去搶,皇後娘娘,您知道臣妾有多累麽?臣妾好想一覺睡下去,就再也不會蘇醒。這不是臣妾作踐自己,而是上天垂憐,讓臣妾再不用心痛了。”
“淩曦。”蘭昕第一次覺得,外表柔弱的慧貴妃,有一顆比任何人都要堅硬的心。“光是本宮相信你,根本就沒有用。你要知道,後宮人言可畏,你要想洗刷清白,就必得活著,等著,等到水落石出,真相大白的那一日,皇上一定會向你懺悔,他一定會為你心疼的。”
高淩曦搖了搖頭,輕輕的勾起唇瓣:“也許……也許臣妾等不到那一天了。也許那一天,對臣妾根本就一點也不重要。皇後娘娘,您能不能聽臣妾說一說心裏話。”
蘭昕閉上眼睛,卻關不住眼裏的淚,她一個勁兒的點頭,可不知道除了這樣還能怎麽安慰慧貴妃已經枯死了的心。“你說,本宮聽著,本宮聽著。”
“臣妾是內務府包衣出身,一進王府就是至微至賤的使女。以為這一生,從此就要這樣過去了。卻不想,臣妾第一眼見到他的時候,就動了心。”高淩曦那黑黢黢的眼珠子,忽然有了一些光亮,但僅僅是一瞬間,就慢慢的黯淡了下去。
“這一動心,臣妾知道自己是卷進了萬劫不複的深淵之中,雖然四爺隻是王爺,可王府裏的女子哪一個不是慣會勾心鬥角的。隻是那時候臣妾好傻,以為打敗了最得寵的側福晉,臣妾就能成為他心裏最重的人……”
高淩曦忽然就說不下去了,她哭了,毫無征兆的淚落如雨。“皇後娘娘,臣妾還是,還是不說了。說這些有什麽意思?臣妾不想說了。皇上他說,他給足了臣妾名譽,給夠了臣妾恩寵,讓臣妾成為貴妃,可臣妾還貪心不足。
娘娘,您知道麽?臣妾不稀罕成為貴妃,不稀罕。臣妾隻是遺憾,不能為自己的夫君誕下一個孩子。但現在想想,其實沒有也好,真的很好。起碼他不用跟我一樣,苦苦熬在這紫禁城裏。苦苦的為了那些所謂的權勢地位,無休無止的爭鬥。
若是能選,臣妾情願自己從來都隻是一個至微至賤的使女。從來就沒有得到過,總好過以為自己得到了,卻原來根本就是一場笑話來的輕鬆許多。臣妾寧可自己從來都沒有愛過愛新覺羅弘曆,也不願意做他的貴妃,做他的女人。
恨是恨極了,恨毒了,可臣妾不恨他,也不恨讓臣妾走到這步田地的那些幕後黑手。臣妾隻恨自己瞎了眼,恨老天瞎了眼,到快死的時候,才看清楚一個人的心竟然可以涼薄到如此地步,臣妾還有什麽理由活下去,還要讓多少人笑話臣妾才夠呢?”
蘭昕咬著自己的唇瓣,滿嘴的腥鹹,她很想抱著高淩曦痛哭一場。卻不知道究竟是更可憐她亦或者是自己。“你沒有做過的事情,誰都不能玷汙你的清白。淩曦,同樣來說,事情沒有到最後一步,即便是你自己,也不能抹煞全部的希望。
本宮……不能為你做什麽,但願能查清楚這些事情,還你真正的清白。這樣好不好,你再給本宮一些時間,再給本宮一次機會,讓我……”蘭昕不知道,她能不能說服皇上,哪怕是來這裏看一看慧貴妃都好。她的承諾,仿佛是天上灑下來的六角雪花,那麽輕那麽無力,隻怕還沒落下來,就已經融化。
“不要,真的不必了。”高淩曦已經不想再做垂死掙紮。“從臣妾被打入冷宮,到新一年的元旦,足足幾個月的功夫了。皇上他若是想查清楚,又怎麽會查不清楚呢。既然無論是不是臣妾,皇上都篤定不已,那臣妾這樣的下場就叫做死得其所。”
高淩曦慢慢的握住皇後的手,將自己的身子往前傾,盡量靠近皇後一些。“臣妾隻慶幸,當初沒有因為私心而傷害到娘娘您。所以臣妾死前,至少還會有娘娘您來探望。能說說心裏話,已經很好很好了。臣妾知足了,真的,娘娘臣妾知足了。”
“你好好休息。”蘭昕覺得自己很沒有用,麵對慧貴妃,她不知道該怎麽做怎麽安慰,連她的同情和憐憫似乎都是多餘的。“本宮改日,再來看你。曹禦醫,替慧貴妃好好瞧一瞧。淩曦,就當本宮求你,讓本宮為你做最後一件事,瞧好你的身子,好麽?”
動容一笑,高淩曦依舊是這紫禁城裏最明媚的女子:“皇後娘娘一番好意,臣妾欣然領受了,謝娘娘恩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