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連幾場雪後,年節如約而至。
因年前先帝駕崩,宮裏一直沒擺宴,故而除夕夜的這頓年夜飯,才是新帝一家第一次正式晚宴。
頭一次為新皇料理家宴,司膳監的禦廚們不敢怠慢,提前半月就打聽好每位主子的喜好,敲定了菜式,等到除夕這晚夜幕降臨,諸位主子駕臨燈火輝煌的毓合殿,皇家的年夜飯也就正式開始了。
幾位太妃很有自知之明的告了假,於是殿裏在座的就都是宋琛自己家裏的人。而這一頓年飯,亦是宋琛母子分別二十載後聚在一起吃的第一頓年夜飯,因此氣氛很是溫馨,加上有孩子們,殿內歡聲笑語不斷。
許錦荷也擺出一臉和煦笑容,但當她看見坐在李姣雲身旁的宋祺及褚雪那已經明顯隆起的腹部,心底恨得直冒火。本來她手中的孩子是最多的,現在她隻占了兩個,李姣雲有兩個,褚雪的那一個眼看也要生出來,而照著宋琛對褚雪的寵,她必會還有第二個,第三個……相較之下,自己似乎已沒有絕對的優勢可言。
不過想製衡褚雪,倒也不是沒有辦法。
許錦荷裝模作樣的掃了一眼諾大的宮殿,笑道:“眼看怡妃妹妹入夏就能生了,明年的年節,咱們宮裏該更熱鬧了。”
褚雪低頭笑尊了聲是,卻隱約的覺得許錦荷話裏有話。
果然,就聽她道:“不過等過了年天暖,皇上也該考慮一下選秀的事了,現在諾大的後宮,隻有容妃怡妃兩位妹妹,著實有些冷清。”
褚雪執筷的手一頓,下意識的看了一眼宋琛。
誠然,他這樣年紀的帝王,後宮隻有一後兩妃,確實冷清了些,而這三個宮殿中,他也隻在自己宮裏過夜,許錦荷這個提yì,目的再明確不過,就是想用新人,奪自己的恩寵。
隻是,不知他怎麽想。
李姣雲也默默抬頭看著宋琛。
宋琛卻沒立刻回話,許錦荷見狀,以為他動了心,便進一步諫言,“臣妾近來聽聞京中適齡貴女不少,其中更不乏品貌出眾者,倘若皇上有意,臣妾願為您操辦此事。”
等許錦荷一股腦兒把想法說完,宋琛這才擱下手中酒杯開口,“此事暫且不急,近來前朝要務繁瑣,朕無暇他顧。以後,再從長計議吧!”
簡單一句話,斷了許錦荷的念頭。
照常理而言,有哪個做妻子的願意夫君娶妃納妾?但許錦荷眼下已是被逼無奈。上一次宋琛要晉封褚雪,被禮部以無所出為由給攔下了,可等再過幾個月褚雪一旦生下孩子,尤其若生下皇子,難保宋琛不會舊事重提。
到時褚雪一旦晉為貴妃,手中握著一位皇子,再依仗宋琛對她的寵愛,要壓過自己,絕非不可能的事。
況且前些日子聽聞,褚家已與秦家交好,自知道當年嶽家映月血案後,她就明白了自己的兄長許冀林同褚家的恩怨,到時候宮裏有褚雪,宮外有日益強盛的褚秦兩家,自己的娘家就要腹背受敵……
所以,她決不允許褚雪強盛。
就算多來十個妃嬪,隻要能分掉一個褚雪的寵,她也會毫不猶豫地去做。
可現在宋琛拒絕了,她卻不想放棄,轉而把目光投向太後。
太後看出她眼中的求助之意,微微一笑,圓場道:“皇上以社稷為重,乃天下之福;皇後為皇家子嗣著想,也實在賢惠難得,依哀家看,民貴君輕,此事就先依皇上的意思,等過陣子政事輕鬆一些,再議也不遲。”
太後與皇上都如此發話,許錦荷隻好偃旗息鼓。
褚雪心中安然,她知道,他是在顧念自己。
宴過三巡,夜色漸深,太後先回了福寧宮。長輩雖然離開,小輩們卻玩得愈加歡暢,男孩們得了父皇的應允,照例出門放鞭炮去了,宋寧雖然長了一歲,依舊害怕炮聲,照例躲在娘親懷裏。
因先帝的辭世,今年宮內未打算燃放花炮,外麵天冷,一家人就在熱烘烘的殿內說話。小丫頭在娘親懷裏悶了,就到褚雪跟前轉悠,褚雪坐在椅子上,隆起的腹部隔著衣物,鼓得像一個皮球,小宋寧注意到了,懵懵懂懂的,跑過來問她,“姨母,你這裏為什麽這麽鼓啊?”
褚雪忍俊不禁,笑著跟她解釋,“因為姨母肚子裏有一個小寶寶,小寶寶越長越大,姨母的肚子就越來越鼓了。”
小丫頭點頭哦了一聲,又問,“那小寶寶什麽時候出來?”
褚雪想了一下,“到夏天,可以吃粽子的時候,小寶寶就能出來了。”
小丫頭跟著想象了一下,忽然開心拍手,“太好了!到夏天的時候,我就不是最小的了,我要當他的姐姐,我也跟他玩兒!”
一家人都笑,褚雪也在笑,隻是看著眼前歡呼雀躍的小人兒,幼時的一幕又浮上心頭。
那時娘也懷著身孕,她比現在的宋寧大一些,知道娘的肚子裏有個小寶寶,隻是整天好奇圍著看,想知道他什麽時候能出來,自己什麽時候能當姐姐。娘說,小寶寶過完中秋就能出來了,她滿心期待,掰著指頭等著中秋節,等著自己當姐姐的那一天……
可那一天,始終沒有到來。
眼中有些霧氣,她端起一杯暖茶,正喝著,就聽許錦荷問宋寧,“寧寧,告sù母後,你想要弟弟還是妹妹啊?”
小人兒認真想了一會,回道:“我想要妹妹,妹妹可以跟我玩,妹妹不放鞭炮,我給妹妹紮頭發。”
小人兒一派率真,她娘親李姣雲卻麵露歉意看向褚雪,“小孩子隨口說說,妹妹別往心裏去。”
常人都懂,後宮母憑子貴,一般人都想先生兒子的。
褚雪卻笑道:“我也想要女兒,像寧寧這樣乖巧,多討人喜歡,若是像男孩一般淘氣,我可頭疼了,怕管不住。”
李姣雲笑著點頭,沒再說什麽,許錦荷卻追問,“禦醫可有診出男女?”
她搖頭,“禦醫說胎中之事,並無全然把握判斷,不過……似乎更像是女兒的脈象。”
“那看來妹妹要如願了。”許錦荷笑了,笑中有隱隱的安心。
褚雪看出她表情的變化,隻微微一笑,沒再說什麽。
宋琛卻開了口,“男女都好,都是朕的孩子,母子平安最重要。”
仿佛被舊事重提一般,許錦荷的眉間微有一跳。
李姣雲打趣道:“若當真是位公主,皇上可就又多了件小棉襖了。”
“嗯。”宋琛點頭,起身去尋他現在的這件小棉襖,“寧寧,父皇帶你出去,看哥哥放炮。”
小人兒馬上撲進懷裏,父女倆披上鬥篷,走出了殿門。
約莫歡聲笑語了兩個時辰,毓合殿內的晚宴才結束,眾人各回各宮,宋琛在去鳳儀宮前,先去了趟福寧宮,打算再陪母後說會兒話。
耳聽著宮外陣陣的炮竹聲,母子倆心裏各自感慨,剛喝了幾口茶,隻見女官寧鳶幾步進了來,臉上的神色有些不自然。
“怎麽了?”太後問道。
寧鳶分別看了看兩位主子,低頭輕聲道:“稟皇上,太後,永樂宮宮人來報,那位……歿了。”
太後眼色一凝,放下茶盞,道:“知道了。”轉頭看了看宋琛,暗自思量了一會,吩咐道:“明兒就是新歲,老話說,喪事不可過年,找幾個人,趁著現在,葬了去吧!”
“是。”寧鳶低頭應聲,卻沒有立刻動身,又道:“奴婢不敢隱瞞,但聽宮人們說,那位,至死都在喊冤,說是,從來沒有給太後您下過毒……您看此事,是否有蹊蹺?”
“她冤?”太後冷笑一聲,“就算此次不是她所為,從前死在她手中的冤魂還少嗎?哀家留她到現在,已是仁慈,她有何冤可申?若當真有冤情,就等九泉之下,向先帝訴去吧!”
見母後已然又被勾起傷心事,宋琛道:“照太後的意思去做。”
“是。”寧鳶躬身退下。
待殿中重歸清淨,宋琛思想起寧鳶的話,也略有疑惑,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也許永樂宮此次果真是被栽贓的?
他看向母後,欲求解,太後眼觀窗外,淡淡道:“不是永樂宮,也許就是端妃,她的兒子寧王能安插人挑撥太子造反,端妃未必想不出這等栽贓嫁禍的手段。不過不管是誰,到了這種地步,能比死好受多少?”
是啊,夫君死了,兒子被圈禁,自己被幽禁,這種滋味,好過死亡嗎?
宋琛默然,今日除夕,他不太願意回想那一段日子。
太後也明白他的心思,便轉移話題道:“方才宴間,皇後所提之事,當真也要考慮一下了。從古至今,沒有幾位帝王的後宮隻有兩三個人,況且哀家看,你也早就不去皇後與容妃那裏過夜了,現在怡妃有著身子,你就當真不想再進新人?”
宋琛一笑,“方才兒子所言,都是真心話,現在兒子剛登基,很多事要摸清,接手,實在無暇他顧。至於什麽新不新人的,兒子從來不太感興趣。況且……怡妃現在有身子,還是等她把孩子平安生下再說吧。”
話說到這份上,太後也就不再多勸了,點了點頭,接他的話道:“怡妃是頭胎,嬌貴些也難免,無論如何,要讓她好好生下來,哀家也會替你看著些。”
“多謝母後。”宋琛微笑道。
窗外傳來一陣遙遠的炮聲,母子倆抬頭,共望向遙遠的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