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後端著一口氣,並沒有沉下來,反而是皇後的態度,著實令她驚訝。這個一貫溫吞的沒有性子的大家閨秀,骨子裏竟然也是如此淩厲。忽然生出一股欣慰,或許這才是有血有肉的女子當有的表現。如此想,太後慢慢的展露笑意:“皇後這麽問,叫哀家如何回答。”
看著麵前波瀾不驚的太後,蘭昕更多的怨懟積攢於胸:“關乎皇上的身世之謎,沒有人比太後更能回答。”
“哦?”太後鋒利的眸光如同閃電一般,迅速的騰起殺意,順著蘭昕的臉頰、身子,一劃而過。像是要將她撕碎分割,生吞活剝。可這畢竟是一瞬間的冷光,當它閃過泯去,太後的眼底僅僅剩下澹澹的冷漠,終於再沒有別的什麽。“皇後知道的不少麽!”
嗅著沉香木散發的獨特氣息,聽著太後肅和沒有溫度的聲音,蘭昕自覺是時候麵對她一直渴望去弄清的困擾,哪怕說出來,便會粉身碎骨都好。她希望麵對這一切的人是自己,希望遭遇危險的人亦是自己,哪怕覆水難收,往後的日子更難挨,她都必得這麽做。
“太後過獎了,臣妾所知的,怕隻是太後恩準臣妾所知的。臣妾想知的,卻未必是太後希望臣妾想知的。”一字一句,蘭昕說的極為輕鬆隨意,卻忽然話鋒一轉,直逼人心:“臣妾鬥膽敢問太後,當今皇上愛新覺羅·弘曆,是否係您嫡親子?”
雅福垂著頭一直沒敢抬起來,這下子她有些沉不住氣了,眼尾精銳的目光,來回打量著太後與皇後,這兩個全天下最為尊貴的女子,正於這慈寧宮巔峰對決,憑借與生俱來的華貴之氣,都妄圖壓倒對方。
忽然心底騰起了一絲希望,雅福心想,苦苦尋尋覓覓找了這麽多年的人,此時此刻不是正立在眼前麽?稍微一想,她的心便火燒火燎的疼起來,好不容易壓抑住心中畏懼與竊喜。
雅福不顧太後喜歡與否,兀自輕輕福了福身,插嘴道:“皇後娘娘真會說笑,奴婢一直伺候在太後身側,看著四阿哥出生,看著四阿哥入宮,看著四阿哥娶了福晉,看著四阿哥封王,看著四阿哥登基為帝,說句大不敬的話,奴婢早已經將四阿哥視如己出,怎麽會不知曉他的身世。
倒是皇後失了分寸,沒得聽旁人胡嚼什麽。謠言止於智者,皇後娘娘您更不能憑借幾句話,一些詆毀般的謠言,就來質問皇太後。這未免不該是中宮娘娘的所為吧?”
看了一眼皇後的臉色,雅福不改話意,從容道:“說句大不敬的話,皇後娘娘聽風就是雨,未免太有失身份了。後宮從來就不是安穩安生地兒,難不成您回回次次,聽見了閑言碎語,都要跑到慈寧宮來叫囂擾攘,與太後為難麽?”
說實在的,作為一個奴婢,說這樣的重話的確大逆不道。縱然雅福是太後身邊伺候的大姑姑,也沒有半點威嚴足以踐踏皇後的尊嚴。可她還是這樣做了。
“雅福。”太後冰冷的聲音,略帶責備:“皇後年輕,不經世事,你怎麽好這樣頂撞了她。”
“太後教訓的是,奴婢冒失了。”雅福朝蘭昕一福,略帶歉意道:“奴婢性子耿直,藏不住心裏的話,僭越了皇後娘娘還請您恕罪。”
若不是雅福這樣一攪合,蘭昕還真不知道她與太後當如何收場。可她並不領情,或許雅福有自己的緣由,或許她是真心看不過眼,但無論是哪一種,蘭昕都不願意妥協。“空穴來風未必無因,不是臣妾膽敢與皇太後叫囂,而是實在不明白,那如英何以被囚禁紫禁城中。
又怎麽會成了偷盜金簪,刺傷太後的飛賊。她那麽骨瘦如柴,想來最缺的不是金銀而是一頓吃食,若真要偷盜,何不先填飽肚子,偏是要偷那最沒有用的東西?”
轉了轉眼眸,蘭昕略微停頓一下,隨即揚眉道:“臣妾算不得年少,卻也不經世事,還望太後不吝惜賜教。”
太後見皇後沒有半點退縮之意,根本不願領受雅福的恩惠,淡淡的笑答:“皇後素性節儉,金銀有用無用,你自然不曉。哀家若是如英,也必然抓一把有用的財物,妄圖收買人心,可以混出宮去不是麽。
或者,就編造一個天大的謊言,說自己知曉皇上的身世之謎,籠絡一些沒有頭腦之人,好好的護住自己。尋一個機緣,再溜出宮去,過逍遙的日子。豈非妙哉。”
“如英死了,空口無憑,太後怎麽說都不為過。”蘭昕的拗脾氣也上來了,根本不畏懼太後的威嚴,她甚至沒有意識到自己的處境是多麽的危險。
其實太後稍微動一動心思,她的性命就難以保全也未可知。偏是她真的恨了,太後利用如英,離間自己與皇上的情意,竟然輕而易舉就奏效了。
蘭昕禁不住在心中暗諷。且不管太後是不是皇上的生母,可太後對皇上的了解遠遠勝過自己。說句最樸實不過的話,那便是太後就知道皇上哪兒疼哪兒癢,稍微動一動手指,就能達到預期的效果。不可謂沒有本事。
微有些慍色,太後的目光直直的落在皇後臉上,看著她由寬惠自謙,變為淩人執拗,前後判若兩人,不免覺得好笑。試問一個一直壓抑自己的女子,心中所憑是什麽?隻覺得她很可憐,一心一意的以夫為天,難道弘曆亦會如此心疼她麽?
倘若她所憑借的,成為她最難以啟齒的,那麽這一生豈非成了一場鬧劇。來來去去都被旁人操控在掌中。
聯想若此,太後竟然有幾分同情蘭昕了。可惜,後宮之中,最不缺的便是憐憫。寧要人恨莫要人憐,才是生存之道。“既然皇後一再逼問,那麽哀家便告訴你。你可聽好了。”
虛一虛鳳目,太後慢條斯理道:“如英即便是弘曆的奶娘,也未必就不能是竊賊。她家鄉的生活難以維持下去,特意求哀家將她收留在側,又何嚐不可了。皇後與皇後還不曾入宮之時,她已經在紫禁城裏了。是不是囚禁,皇後說得可不盡不實。
從頭到尾。哀家並沒有隱瞞什麽,更不曉得什麽玉牌,什麽身世之謎。話止於此,哀家希望皇後能好好反省,一有什麽風吹草動,你便如此草木皆兵,連仁孝盡可拋諸腦後,未免太失分寸了。可不是富察家族出來的嫡千金,當有的風範。”
蘭昕總算明白,自己與皇太後的第一次交鋒,就這樣敗下陣來。手中沒有證據,叫太後如何能承認,倒顯得自己像是沒頭的蒼蠅,好一頓亂衝亂撞,生怕別人看不見自己的短處來。
果然,太後也看出了皇後的心思,不免含諷暗笑:“後宮裏的人,均會看天做人。什麽時候當哭什麽時候當笑,什麽時候當淩厲什麽時候當軟弱,一切喜怒哀樂,無非是因時製宜罷了。哀家怕皇後隱忍的過了頭,忘記自己當擺在什麽位置了。
或者說,皇後你的軟肋,怕是早已經擺在明麵兒上了。哀家不得不提醒你一句,越是這樣的急功近利,全力以赴,到頭來越容易失去你最怕失去的。你自可不信哀家所言,試試就知道了。”
“這麽說,這一回,太後您是故意為之了。”蘭昕蒼白的麵龐,沒有了方才的凜冽,卻像是讓人掏去了心一般,難受到不可自已。“如英夜入長春宮,根本是您一手一腳安排好的。您再讓雅福姑姑故作粗心,暗中將人留在宮裏。
隨即等臣妾請來了皇上,再將如英滅口,從頭到尾,如英手中有沒有玉牌都無關緊要,要緊的則是她是死在長春宮的,皇上必然怨懟臣妾。太後這般無所不用其極,到底是為什麽?就因為臣妾是皇上的正妻,就因為臣妾並非由妃嬪晉封為後,就因為臣妾堂堂正正乃中宮娘娘,手裏攥著後宮權勢。
於是太後您便如此的容不下臣妾,巴不得臣妾失寵,成為皇上厭棄的廢後?”
從來沒有試過這樣平靜的來說如此大逆不道的話,蘭昕直麵皇太後時,先前的畏懼與防備,竟然通通不見。“太後既然舍不得手裏的權利,何不直接請求皇上恩準您,攝六宮之事。您這樣為難臣妾,無非是想讓臣妾明白,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臣妾頭上還有您懸著。”
不得不承認,這一席話,的確戳中了太後心裏最忌諱的東西。她是先帝最寵幸的熹貴妃,可即便如此,先帝也不曾見她冊封為後。帶著這個遺憾,她成了當今的皇太後,卻依然如此的名不正言不順,似乎權勢從未離開過她的手心,可隆寵之下,她到底是攀附巴望的可憐人。
雅福見太後的眸光唰的冷下來,已心知不好,再見皇後依舊沒有退去收斂之色,更是惶恐的不行。在太後身邊侍奉了這麽多年,雅福從未見過,與之作對之人,能安然無恙的活下來。太後令人發指的手段,層出不窮,防不勝防,恐怕皇後的性命已危在旦夕之間:“皇後您是失心瘋發作了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