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如宋琛所言,六月初的時候,京城發來聖旨,召他回京領賞。
聖旨到的當天晚上,宋琛就交代了一下褚雪,“此次回京大約最多待一個月,我隻打算帶你去,但為了路上方便,人少輕鬆,你就先帶一個丫鬟,你先看看帶誰好,後天我們就出門。”
褚雪有點意外,問他:“王爺不帶王妃回去嗎?還有雲姐姐,寧寧最近身體好多了,您也不帶她們回去看看?”
“嗯。”他點頭看著她,“來回奔波,在那邊又住不了多久,就都不帶了,隻帶你一個去,你不開心嗎?”
她一怔。
她當然開心啊,雖然隻有一個月,但能跟他單獨相處,身邊沒有那麽多的閑雜人等,不必每日去向他的正妻請安行禮,時時提醒著自己僅是妾室。雖然隻有一個月,她就姑且忘了這些,就當他是自己一個人的夫君,當然開心。
她笑點了點頭。
其實宋琛這樣安排是有另一番打算。近來京中形shì微妙,自己此去是領封賞,而太子圈地案已發,倘若自己真帶著一家老小去,多疑的父皇指不定會怎樣想他,聽聞前幾日在禦書房,他老人家已把褚霖質疑了一回,故而在此等關鍵時刻,自己更要穩住分寸,在自己的父皇麵前低調一點,絕非壞事。
至於褚雪,因上回自己才離開兩個月,她就受了一個月的罰,他很難保證此次再留下她,她又要吃些什麽樣的苦,而就算許錦荷果真又讓她受罪,他也並沒有辦法幹涉太多,對於自己的正妻,一來,確實有十來年的情分在;二來,眼下正是用人之際,他需要許家的支持,因此不能太駁許錦荷的麵子。
如此一來,眼下保護褚雪的最佳辦法,就是把她帶在身邊。
還有,上次分開兩個月,若不是每天要務纏身,他空閑下來的時候,可是極度思念她的,雖然他已到了這個年紀,不再是風花雪月的少年,但可笑的是,於他而言,相思這碗烈酒太過辛辣,他忍受不了。
因宋琛交代隻能帶一名丫鬟,褚雪想了想,就決定帶走雁翎。如月性子沉穩,平日裏不怎麽惹眼,加上上次有宋琛發了話,許錦荷應是不會來動她的。
第二天她把這個想法一說,如月也很讚成,畢竟隻有一個月的時間,這邊還需要留人看家,而一旦離了許錦荷,褚雪並沒有什麽危險,何況還是跟著宋琛,雁翎一人足夠了。
六月初六,宋琛帶著褚雪,啟程去往京城。
隨行的人少,跟著兩位主子一道,均是便裝打扮,路上預留的時間充足,他們倆加上侍衛婢女,統共二十來個人,不緊不慢的乘車騎馬,行起路來也輕鬆。
宋琛一向喜歡微服,尤其在燕州自己的地盤上,不過這一路他沒有辦公的打算,沒有走官道住驛館,隻是命車馬在尋常城鎮間穿梭,偶然遇到熱鬧的集市,他也帶褚雪下車走走看看。
褚雪這個年紀,還是喜歡新鮮的少女,出了娘家的幽幽深閨就進了王府裏的高宅大院,如同一隻被豢養的雀鳥,其實並沒什麽自由。自從上元節帶她看過燈後,宋琛就知道她原也是喜歡熱鬧的,於是就趁著眼下的機會讓她多見識見識人間煙火。
褚雪自然開心。雖然沒至於歡呼雀躍,但幾天來臉上掩不住的笑已經足以證明。這其實是她小時候很想過的日子,不用被關在房中學習琴棋書畫,四書五經,可以像個男子一樣四處遊曆開闊眼界,眼下還有他陪在身邊,若是沒有從前的那些事,她現在該是個多幸福的人……
思緒恍惚過一瞬,她又趕忙在心裏搖頭,如果沒有從前那些事,她要嫁的人該是念修哥哥,而不該是眼前的宋琛啊。人言禍福相依,那她曆經那場大難後,遇見眼前的男人,該是她的福吧。
見她嘴角噙笑的望著車外的風景,宋琛擱下手中書本,歎道:“這趟帶你出門看來是帶對了,在府裏可很少見你整日這麽開心的。”
“哪有。”她轉頭回看他,“妾身隻要見到王爺,都很開心啊!”
“那我不在的時候呢?”他追問。
她想了一下,眨眨眼道:“王爺不在的時候,妾身就安安靜靜的等您,也沒什麽不開心啊。”
“真的?”
“嗯。”
她淺笑著點了點頭,卻見他的目光一片深幽,將她攬進懷中,“為什麽見不著你的時候,我就很難受?”他緊盯著她的眼睛,似探究般道:“雪兒你是不是會攝心術?否則怎麽讓人如此離不開你?”
她微蹙了下秀眉,似笑非笑的看著他,卻見他慢慢低下頭來,就在他的唇要覆上來的一瞬間,她明白過來,忽的偏頭躲避,讓他撲了個空。他有些惱,剛要再上前,卻見她吃吃笑著指了指窗外。
盛夏時節,車簾都已換成了輕薄的紗簾,眼下為了透風還都撩了起來,隨行的親衛們都騎馬跟在四周,隨著他剛才的動作,馬上的人們都已把頭偏向了外側。他輕歎了口氣,捏捏她的腰,重又坐得端正。
出發第三日,將要出燕州地界了,下午差不多酉時的時候,車馬一行來到一個叫煙霞坡的地方,宋琛命眾人停下歇息,自己則領了褚雪在山坡上坐了下來。
山坡地勢不太高,但很平坦開闊,遠處的山穀間有一處瀑布,盛夏雨水足,瀑布奔騰的歡暢,以他們的距離看去,如一條寬闊的玉帶懸掛在山間。褚雪幼時見過映月山的瀑布,但眼前得這處瀑布更加宏偉,她被美景驚豔,看了許久才回神,歎道:“這個地方真美!”
他依然直視遠處的山穀,似乎也在出神,“神州處處有美景,以後若有機會,我帶你一一去看。”
雖然這是個不太可能兌現的承諾,但她已經滿足,滿心柔軟的靠進他懷中。
許久,她輕聲道:“妾身知道,爺不是我一個人的,但我私心裏,有時卻會偷偷奢望。”
他垂下目光,看著她的卷睫一閃一閃,看著她的唇瓣一張一合,聽見她自嘲的輕笑一聲後繼續說道:“妾身有時會想,若我早生十幾年,早點遇見爺,爺會不會就是我一個人的了?我知道這樣想很傻,無論我什麽時候遇見爺,爺以後都還會有更多的美人,而我,隻會慢慢變老……”頓了一下,她又說:“隻希望有一天當我變老變醜的時候,爺偶爾還能想起現在,我就心滿意足了。”
極少聽她這樣認真的直抒內心,他慢慢聽著,心裏也在感慨。
年輕時結下的政zhì婚姻,如他,如其餘的兄弟,甚至如他九五之尊的父皇,他們這些血統高貴的皇族,其實從來沒有抗拒的權利和道理。為了那誘人的皇權,他們都選擇了接受,所以盡管沒有愛,他依然選擇了沛國公的女兒許錦荷做他的王妃,跟她生了兩個兒子,給他們的長子承繼自己王位的名分。
後來他被分封燕州,他再一次選擇為了穩固勢力娶燕州知府的女兒李姣雲作側妃,盡管姣雲嫻靜溫柔,但其實他自己明白,那依然不是心裏想要的那個人。
也許這一生,他不會遇見了吧,而後的近十年裏,他把全部的精力都放在了治理自己的封地,壯大自己的力量上。至於夏婉音,他的確被她的外貌吸引過,所以那次酒醉之後,他把她帶回了府,給了侍妾之名,但而後的幾年,那個紫芍苑的確隻是他紓解身體的地方。
他曾以為,也許人生就是這樣的,女人,他的府裏有三個,有端莊恭良的,有溫柔嫻靜的,也有姿色傾城的,也就夠了,像其他的兄弟一樣再多,他也沒什麽心思與興趣。
但直到那一天,他遇見了褚雪。
這緣分仿佛天定給他的,他第一次發現,這世上竟然真的有一個女人,可以如此輕鬆的進到他心裏,讓他的生活不知不覺起了變化。他開始無端微笑,開始時常掛念,開始有無盡的甜言蜜語想告sù她,她就是他心裏那處最安靜的部分,就是那個傾盡溫柔想要嗬護的女人。
而她剛才問,如果她早生十幾年,他會不會是她一個人的?
他卻真的不敢保證。
作為宮闈間長大的皇子,他不敢保證他當初會不會舍棄權利誘惑去娶心愛的女人。
但這世間根本沒有如果。
如果,隻是弱者為自己的無能找尋的借口。
既然已經相遇,就沒有什麽如果。更何況他就是她的夫君,而她就是自己的女人,是自己可以寵愛的女人。
他微微笑了笑,“雪兒這樣問,是不信我還是不信你自己?難道我在你心中,隻是淺薄好色之徒?”
遠處天邊,日已西斜,漫天燦爛煙霞下,她支起身子,認真的凝視著他的眼睛,然後唇角彎彎,柔聲說:“君當如磐石,妾當如蒲草,蒲草韌如絲,磐石無轉移。”
他握住她的手,語聲淡淡卻堅定。
“磐石無轉移。”
她重又靠進他懷中,望起遠處的飛瀑。
如果能永遠這樣,該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