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瀾雖然內疚,可眼裏並未有太多的畏懼。她迎上了皇後的目光,鎮定的點了點頭,哭腔道:“皇後娘娘,奴婢罪過啊,那香料的確是奴婢從內務府領來的。亦是奴婢疏忽大意,並未查明就擅自給小主點上了。”
“傳內務府首領太監張明。”弘曆並未顯露憤怒之色,越發森靜的對李玉道:“速速去辦。”
李玉得了這一聲“速速去辦”,再看天色,心裏不免感歎,新帝看似烈火性子,剛正又急切。泰山之威,巋然萬物,往後伺候著必得精著心,拖延了誰的差事兒都好,唯獨皇上的一刻也不能耽擱。
蘭昕覺著沒那麽簡單,正色道:“內務府分派給各宮的東西,因主子的身份而不同。可香料畢竟是一樣的,景仁宮能用,別的宮也能用。既是同樣的東西,又是你自己親自去取的。果真是一早就混了毒進去,總不可能唯有海常在一人受害。
這麽看著,倒像是經了你手之後,才被人動了手腳的。芳瀾,你可得好好想清楚了。關乎海常在的性命,怕是株連九族的大罪了。”
黃蕊娥才落定的心,又猛得提了起來。能在景仁宮來去自如的,除了宮婢,唯有她這個主位了。但言多必有失,皇後沒問,她不敢輕舉妄動,唯有蹙著眉,直直的看著跪在地上雙眼紅腫的芳瀾。但願她的話,不會危及自身才好。
靈瀾聽皇後說了這麽重的話,小聲啜泣起來:“回皇後娘娘,自奴婢得知香料裏有毒,已經翻來覆去的想了千百回。從內務府包好了香料回來,奴婢便直接帶回了宮裏,就擱在小主房裏的妝台前。直到小主就寢,奴婢才取來倒在香爐裏,根本沒有發覺有什麽異常啊。”
弘曆機警問道:“那香料可是粉末狀?呈何顏色?”
“回皇上,奴婢倒在香爐裏的時候,的確看清楚了灰白色的香料都是粉末狀,和從前的香料沒有什麽不同啊。倘若果然能瞧出不妥來,就是借奴婢膽子,也不敢給小主用啊。”靈瀾邊抹著淚,邊仔細的回想著前前後後的事兒,心亂如麻。
蘭昕明白弘曆的擔憂,遂道:“香灰裏發現了塊狀的灰燼,是紅信石燃燒後留下的。倘若香料皆是粉末狀,那就是說,倒進香爐的時候還不曾被人做手腳。或者說,是有人在香爐裏做了手腳。”
其其格有些哭笑不得,這個皇後真是聰慧的有些過頭了。像是一縷青煙,緩慢的沁入心扉,那樣的無聲無息、不動聲色。其其格被皇後的敏銳驚著,冷汗順著脊背一顆顆一串串的滾下來。
事先並未與芳瀾串供,許是這丫頭真的擔心自己闖禍了,才這般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再這樣問下去,恐怕皇上也會生出疑心來。香料沒有不妥,那麽誰能輕易的在燃燒的香爐裏添上紅信石,且不驚動房裏的人?其其格吃不準皇後的心思,卻格外了解皇上的心思,倘若被皇上發覺自己竟然施苦肉計,博取恩寵與權勢,他必然是要動怒的。說不定翻臉無情,打入冷宮也未可知。
關鍵的時候,是不是可以犧牲最信任的靈瀾?其其格當真是走投無路了,自己設想的如此精細,卻還是禁不住皇後的推敲。
蘭昕也頗為踟躕不定,一麵是夫君的關心則亂,一麵是妾侍的無所不用其極。表麵上看,海常在僅僅是對自己用了苦肉計,並未真的傷及旁人,算不得作惡。可內裏,她是犯下了欺君大罪,如若被揭穿,自己的前程被毀了或許還算說得過去。
怕就怕皇上翻臉無情,起了殺心,連她的九族亦不肯放過。這個可怕的念頭,讓蘭昕懸著的心撲騰一下,跌進了穀底。她有些看不清自己了,從什麽時候開始,弘曆在她心裏竟成了這樣狠辣、無情的角色?
平靜的海麵或許波光粼粼,美不勝收,誰又能看清水下的礁石與暗潮洶湧。蘭昕覺得自己就是這被卷進了漩渦的一葉扁舟,隻能隨著螺旋的水渦下沉,不能選擇,亦無從選擇。“皇上……”她艱難的啟唇,正巧李玉領著張明前來複命。
嘴上的話隨即轉口,蘭昕稍微平順了自己的情緒,不緊不慢的說:“李玉領著張明複命,是否傳進來?”
“傳吧。”弘曆轉過身,目光從其其格身上移開,不偏不倚的落在張明臉上。
張明趕忙跪地行了大禮,心裏了然,遂不待皇上開口問,就如實道:“啟稟皇上,內務府陸子平已經招認了,毒害海常在的紅信石,是他藏匿在香爐之內的。”
皇上還沒問,這麽快有了定論。蘭昕一時間有些驚訝,卻不知這是否是嫻妃的功勞。“陸子平當真親口招認是他所為?”
“回皇後娘娘,的確是陸子平招認的。”張明從懷裏取出一物,謹慎的遞到芷瀾手中。
蘭昕掃了一眼,並未多做停留,轉首呈給了弘曆:“皇上,您請過目。”
“陸子平與海常在無冤無仇,何必要這麽做?”弘曆並不全信,臉色依然冰冷肅和:“傳此人見駕,朕必得親自審問。”
張明麵露難色,頭簡直要埋進胸腔了:“回皇上,陸子平留此書認罪,隨後便……畏罪自盡了。”
“自盡?”其其格有些難以置信,分明她才是始作俑者,怎麽會有人以莫須有的罪名替她賠上了性命?
“是。”張明抬眼看了海常在,複又迅速的垂下頭去:“正是吞食了紅信石,暴斃而亡。而他也寫的一清二楚,那嶄新的香爐裏貼著一層厚厚的金箔紙,顏色像極了銅爐內壁之色。紅信石就藏在紙下固定,任是誰看,都覺不出香爐裏有什麽東西。待加了香料,點上火,金箔紙一化,毒就伴隨著香料一並燒起來,彌漫滿室。”
芳瀾聞言,抵觸的捂住了自己的耳朵,好半晌才將手移開,搗蒜般叩首道:“奴婢粗心大意,並未檢查新換的香爐就給小主用,險些……都是奴婢不好,請小主處置奴婢吧!”
“皇上,臣妾不怨芳瀾。”其其格握著弘曆的手,動容道:“任是誰也想不到這一層呐!”
弘曆衝著她舒唇一笑,似明白了她的心思:“芳瀾不知究竟,雖有疏失,到底沒有釀出大禍。既然你有心原諒,還讓她伺候在側,朕也便不再追究。”
芳瀾沒想到自己竟能全身而退,喜極而泣:“多謝皇上開恩,多謝小主寬恕,奴婢往後一定盡心伺候,再也不敢有半點疏忽。”
黃蕊娥這時候才真是放下心了,忙不迭的抹去自己眼角的淚水,憤恨的剜了一眼張明,向弘曆請示:“皇上,陸子平畏罪自盡了,不是還有上頭的奴才麽。堂堂內務府的首領太監,連一個香爐也看不好,未免太讓人不安了。”
許多人,沒被棘手之事逼入絕境,就永遠不會暴露本性。蘭昕這下總算是看透了這個黃蕊娥。從前她在府上伶牙俐齒不輸給其其格,以為她有幾分心氣兒,可經過這由白到黑一晝夜的事兒,蘭昕情不自禁就嫌惡了她,瀕臨極點。
或者說拈酸吃醋是女子的長性吧,何況夫君是天子,身邊兒的宮嬪實在不少,難免會有親疏遠近。可向她這樣自私自利,不計後果,還敢如此恣意妄為的,當真是不怎麽多了。
怎麽能夠先頂撞了嫻妃,又與內務府的奴才交惡。才被罰了半年的俸祿,竟一點不知收斂,又當著皇上的麵兒,尖酸刻薄的挑剔起旁人來。是嫌好日子太長了,還是嫌自己的命長?總不會嚐過皇上給她的恩寵去!
弘曆煩不勝煩,與蘭昕對視一眼,終究沒有接黃蕊娥的話茬。“天快亮了,差不多時辰上朝了。”此言一出,便等同於將收尾之事交給了皇後。“其其格,好生歇著,朕改日再來看你。”
蘭昕連忙福身,口裏道:“恭送皇上。”目光卻落在轉跪於門口的張明背上,心裏默默的生出了一絲憐憫。“皇上既然沒有旨意,張公公回吧。”
張明如獲大赦,連連道謝,臉上的喜色是那麽的隱忍,卻不乏感激。“奴才沒辦好差事兒,多虧娘娘您大度。往後必當將功抵罪,好好報答娘娘的恩德。”
其其格無聲一歎,用盡了身上的力氣。
蘭昕對張明擺了擺手,示意他退下。疾言厲色對黃蕊娥道:“你也乏了,好生下去歇著吧。不過儀嬪。別怪本宮絮叨你,今日的那番話,你可是得好好再想想了。”
“是,皇後娘娘。”黃蕊娥的心抽搐不止,終於還是縮手縮腳的跪了安。
“多謝皇後娘娘。”其其格虛弱無力,卻還是硬撐著疲憊的身子向皇後福了福。
蘭昕玩味兒微笑,不揭穿卻也不裝糊塗:“本宮如何當得起,海常在你一個謝字。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也就罷了。”
“娘娘雖然不曾出手,可其其格心裏明白,您不拆穿就等同於幫襯了臣妾。”其其格觸動情腸,懷鬱不寧:“臣妾別無他法,唯有出此下策,雖然不恥,可總歸如願了。娘娘您是真正寬惠之人,若有機會,臣妾一定還您的恩德,永世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