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玥兒她,”李太後一時竟是有些不敢看自家兒子的雙眼,隻是別過了頭去,聲音也小了不少,“唉,母後沒想過會成為這樣。但阿鄴,你要相信母後,母後真的沒想到會發生這樣的事。”
江陵王沒有言語。
他曾經是在權利漩渦裏待過的人,深刻的知道天家無親情這句話。他也知道,李太後肯定也是真心的待司馬玥這個孫女,隻是遇到權利之時,兩相取舍,算計下司馬玥那也是沒什麽的。當年若是真的說起來,慶隆帝疑心他的時候,李太後其實不也是疑心他的嗎?縱然兩個都是她的兒子,可是很顯然,李太後也不希望他們兩個人內訌,她必須得保證她太後之位的穩妥。
所以縱然是李太後這樣說了,江陵王內心還是明白,司馬玥的事,定然是有他們在後麵推波助瀾的,為的還是想讓王雋插手進這事裏來。而且李太後這次之所以一直堅持要讓他來京城,隻怕也不僅僅隻是因為司馬玥雙眼失明這一件事,內裏肯定還是希望在這微妙之時他能站在慶隆帝這邊,共同去抵擋崔浩。畢竟他身為王爺,在自己的封地裏也是允許有自己的守衛的,而且守衛的人數說起來其實也不算少。
而且對於王雋的能力江陵王還是了解的。當日王雋前去江陵求親,他就已經遣了人仔細的調查過他了,不然也不至於後來終究還是答應了王雋的求親。
隻是現下他和李太後畢竟是時隔二十多年剛剛見麵,也不好鬧得太難看,於是江陵王想了一想,而後說道:“玥兒是我的第一個孩子。她娘生她的時候難產,直生了兩日兩夜才把她生下來。那時她剛生下來的時候是閉了氣的,一張小臉烏青,無論接生的穩婆怎麽拍打她都沒有哭出聲來,後來還是我接了過來,照著她的小屁股狠狠的一巴掌拍了過去,她才放聲大哭出來。她哭,我和王妃也在一旁哭,哭她的這條小命總算是從閻王那裏搶回來了。可縱然是如此,玥兒幼時也是時常生病,每次一著了風寒就必然發熱,我和王妃都甚是緊張心疼她,所以未免就太慣著她了,養成了她這麽一個驕縱的性子。後來我見老這樣下去也不是個事,便將她送到皇家學院來讀書。當時固然是想著是讓她在皇家學院好好的學學規矩,日後老實些,而我那時之所以放心的將她送到皇家學院來,也是想著她是您嫡親的孫女,縱然是我和她娘不在她身旁,可是您這個祖母也一定會照看好她的。“
說到這裏江陵王就沒有繼續說下去了,但言外之意李太後也聽明白了。
那就是,我這個做兒子的這麽信任您,將司馬玥送到皇家學院裏來讀書,指望著您這個做祖母的能好好的照看她,可末了您這麽能這麽算計您嫡親的孫女呢?
於是李太後一時竟然是不曉得該怎麽回答才是。片刻之後,才聽得她長歎了一聲,說著:“玥兒的事,是我和你兄長做差了。隻是現下的形勢想必你也是知道的,崔皇後那裏,外家日漸做大,總是不甘心阿元做儲君的。可是我們這邊,隴西李氏一族已經是沒落了,朝、廷裏可用的人也是有限的,在這種情況之下,爭取到太原王氏一族於我們而言實在是太重要了......”
她話未說完,江陵王就已經接口說著:“即便是這樣,您也該就這事好好的詢問王雋的意思才是,而不應該因著他心裏看重玥兒,就利用玥兒來算計他,這樣未免有些落了下乘了。”
說起來王雋畢竟也是他女婿,而且私心裏來說,他對王雋這個女婿也是很滿意的,所以這當會也忍不住的護了一次短。
他這話雖然是淡淡的說出來的,但是裏麵譴責的意思還是很重的,李太後立時便覺得耳根子有些發熱。
“這事,”她複又重重的歎了一口氣,說著,“我和你大哥這也是沒有法子才出此下策。實在是王雋這個人,他對仕途是一點興趣都沒有的。當初你大哥下太原,三次請他出山入仕,最後他也隻不過是答應了出任皇家學院的院長而已。”
江陵王抿著唇沒有說話。他心裏對於慶隆帝其實還是有些恨的。
當初他這麽信任他的這個大哥,為了他的大哥都不惜亮刀子和別人拚命,可是最後慶隆帝卻是疑心他,在他的心口狠狠的倒了一刀子。
李太後見江陵王不說話,自然是猜到他心中所想了。說起來慶隆帝和江陵王都是她生下來的孩子,可是鬧成現下這般老死不相往來的局麵,其實內裏她也是有責任的。
當初她也是顧忌著若是他們兩兄弟真的內訌了,倒是會教其他有人之心鑽了空子,所以離開京城前往封地江陵這事,還是她親口對江陵王說的。當時江陵王可能還年青,又是心裏最傷心的時候,隻會覺得她是為他好,可是這麽些過來,他大了,心性越發的沉穩了,保不齊就會想明白她那時的私心。
一想到這,李太後就很是覺得心虛。不過便是再心虛,都已經走了九十九步半了,這最後的半步也是一點要走的。
於是她定了定神,便望著江陵王,低聲的問著:“你,想不想見見你大哥?“
江陵王並沒有立時回答。但其實他也知曉,他既然已是回到了京城了,這慶隆帝他自然是要見上一見的。
而他的這不說話在李太後的眼中看來,就是他不想見慶隆帝的意思。她有些著急,便又說道:“阿鄴,都已經過去二十多年了,當年的事你還是沒有釋懷麽?”
江陵王依然是沒有說話。
即便是時光流逝過去再多年,可有些事依然是不能說釋懷就能釋懷的。正是因為當年他將慶隆帝和李太後都當做自己最親近的人,為了他們可以豁出去連命都不要,可是卻忽然的發現,他自認的這些親人竟然是開始疑心他,為了權利可以毫不猶豫的拋棄他,他怎麽能不心寒?又怎麽能釋懷?
李太後見狀,又長歎了一口氣,末了麵上有哀傷之色出現,聲音也低了下去。
“你大哥,哎,是我和阿元怕說了出去引起朝野動蕩,所以一直都隱瞞著,但其實他已經病入膏肓了,連話都說不出來的,隻怕也就隻有這一兩日的功夫了。我也曉得,當年的事畢竟是他這個做大哥的傷了你的心,隻是他現下都這樣了,你就真的不想去見見他麽?就當,就當見他最後一麵吧。當年的事,這些年來他也是一直都懊悔的,你去見他一麵,讓他釋懷了,黃泉路上好歹也讓他沒什麽遺憾了。”
說到後來,她的聲音也哽咽了起來,忙又拿了手絹捂住了嘴,不想讓別人聽到。
江陵王也沒想到慶隆帝是快要不行了,聞言有片刻的茫然,而後他回過神來,便也低聲的說了一句:“那便見見吧。”
慶隆帝現下卻是住在後宮一處較為隱蔽的宮殿裏,內外都有侍衛守衛著,輕易不放人進去。
這些侍衛皆是李太後和司馬元的心腹,也隻聽命於他們二人。
李太後倒也並沒有帶什麽宮人,隻是隨身帶了自己的一個心腹內監,而後便引了江陵王一徑來到這裏。
侍衛長見了李太後自然是沒有阻攔的,立時便躬身行禮,而後便側開身子放行。
李太後這時就問了一句:“太子可在裏麵?”
侍衛長恭敬作答:“太子和琅琊王殿下一直在殿中伺候著皇上。”
李太後點了點頭,轉頭望了江陵王一眼,示意他跟上。
江陵王掃了一眼旁側的這些侍衛,心裏未免有些淒涼之意。
畢竟是一國之君呢,可現下病重了,卻是教侍衛重重的圍了起來,輕易不讓人進去。其實這也和軟禁是差不多了。
進了宮門之後,先是一處小小的院落。
武康石砌成的平整路麵,因著濕潤之故,縫隙裏苔蘚衍生。隻是已是深秋,原本的綠意盎然已然變為褐黃之色。倒是一旁石牆下的那幾竿湘妃竹,映著嶙峋突兀的太湖石假山就顯得尤為的鮮綠可愛。
江陵王隨著李太後踏上了台階,長廊下依然是侍衛眾多。
守候在門側的侍衛推開了身後的兩扇門,彎腰恭請李太後和江陵王入內。
李太後當先走了進去,江陵王卻是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平穩了下自己跳的有些快的心跳,而後才邁步走了進去。
一進屋子,鼻尖先聞到的就是一股濃鬱的檀香之味。隻是再濃烈的檀香味也掩蓋不住夾雜其間的那股沉沉的死亡之味。
江陵王站在門口,沉默的望著殿中盡頭的那張床。
那裏躺著他這輩子唯一的一母同胞的兄長。若幹年前,他們也曾一起玩耍,兄友弟恭,親密無間。隻是後來因著權利兩個字,兩個人心生隔閡,彼此漸行漸遠,終至二十餘年都不曾再見過一次。
隻是沒想到再見時,他的兄長卻是寂寂的躺在那裏,行將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