蒸汽偃師

顧芝

【第一六九章】套話

書名:蒸汽偃師 作者:顧芝 字數:7081

餘墨痕隱在角落裏,等待了一會兒,沒有聽到什麽響動,便試探地沿著牆邊走了幾步。

她暫時並不打算上二樓去。即便她動作再輕,啟動機關的時候也多半會發出聲音。這裏畢竟是人家的地盤,她如今又是單打獨鬥,一切行動都該以小心為上。

或許是外邊戰爭打響的緣故,玄女教人手有限,這石像塔的一樓似乎一個人也無。餘墨痕腹誹道,這回倒是真撞上了天大的運氣;但她依然半點不敢怠慢,隻張著一身警惕,一麵無聲無息地行走,一麵以握在手中的弩箭查探。這種辦法縱然不及徒手查探那樣便捷,所能探知的信息也不夠準確,但勝在安全。

沒走多遠,她便撞上了一處櫥櫃。她拿著箭杆摸黑探了一圈,便感覺出這是齊人常用的款式,門板厚實,外邊落了重鎖。也不知道這櫥櫃裏頭裝的是什麽稀罕玩意兒。

對於餘墨痕而言,開鎖是再簡單不過的事情。隻是這會兒她不敢徒手碰那鎖,又不想弄出動靜,她便站在原地思忖了一會兒對策。

就在這時,她麵前櫥櫃上突然投上一線光影。餘墨痕驀然回頭,就見背後不遠處石壁緩緩打開,一個人正探身進來。盡管背著光線看不分明,餘墨痕卻一眼就能憑著身姿動作辨認出來,那絕不是顏錚。

門外漫射的月光正打在餘墨痕臉上,那人必定看見了她。餘墨痕如何不情願,此時也絕不能因為此人而暴露了形跡。她一咬牙,回手便架上了弓弩,一箭發出,卻見那人身形突然一動,弩箭便擦著那人頸側飛了出去。

餘墨痕眉頭一皺,閃身避入櫥櫃邊上的黑暗之中。她看得出來,那人方才的行動絕非他自己所為,反倒像是身後有什麽人拉著他躲開一樣。果不其然,那人立時便被拖了出去;與此同時,一隻踏著甲靴的腳攔住了自行回轉的石門。這隻腳防止石門發出聲音的動作,竟和餘墨痕先前所為如出一轍。

借著鎏銀似的月光,餘墨痕看清了那隻甲靴上的紋飾。

她認出了自己的作品。那是“烽煙”上獨有的印記。

餘墨痕飛身向那半開的門洞奔了過去。趕在石門關閉之前,她收住身形,貼著牆壁,斜斜從門縫裏滑了出去。

即便餘墨痕已經認出來那抓人的該是顏錚,她心裏也並沒有一點懈怠的意思。哪怕對顏錚充滿了信心,哪怕隻有萬一,餘墨痕也認為,玄女教是有可能借顏錚的甲胄來騙她的。

好在這回是她多慮了,麵朝著她的正是顏錚。他正將先前那人鎖在懷裏,向著不遠處一棵粗壯的樹木邊上倒退而去。那必定是他之前便選定了的退路。

看見餘墨痕出來,顏錚便做了個叫她一起過去的表情——他實在是騰不出手來招呼餘墨痕了。顏錚一手製著懷中的俘虜,另一隻手則死死掰著那俘虜的嘴,顯然是為了防止他服毒自盡。這是餘墨痕第二次看見玄女教中的男人了——那俘虜是個約莫十五六歲的少年,眼神狠厲,稚氣卻未脫。他一張嘴給顏錚撐得難受,涎水順著嘴角滴下來,好不狼狽。

餘墨痕大步跟上,陸上還沒忘了撿起自己方才射出的弩箭。她走到近前,就聽見顏錚道,“你快想個辦法,別讓他死了。”

餘墨痕想起那屋舍邊死去的人嘴裏爬出的蠍子,心念一動,便從青囊裏抓出一顆藥丸來捏碎了,抬手便往那俘虜大張的嘴裏抹;才剛抹了一轉,便有一隻幾乎一模一樣的蠍子從那俘虜的喉管裏往外鑽。餘墨痕眼疾手快,伸出沾滿藥物的指尖一拈,將那蠍子生生拽了出來,一箭捅沒了它的性命。

那俘虜麵色痛苦,喉嚨裏發出嗚咽之聲,但總算沒有要死的跡象。

顏錚這才放開頂在那俘虜顎間的手,頗為嫌惡地抹了幾下,才道,“淩艾這藥很可以啊。什麽蟲毒都能對付。”他皺著眉頭,又道,“我看他應該聽不懂官話。屈濯英說你會異族語言,你便來試試吧。”

餘墨痕仔細看了看那俘虜的麵相,沒看出個所以然來,隻覺得和她從前哀葛的鄰居惡少有點相似。她想了想,便祭出了許久沒有使用過的圖僳話,“你叫什麽名字?”

她這話問得很是溫和,那俘虜愣了一下,顯然沒預料到她會問這個,脫口便道,“康圇。”

餘墨痕又道,“你多大了?”

“我的天。”顏錚即便聽不懂圖僳話,也看出點不對了。他好笑地道,“你是不是從來沒有逼過供?你現在就跟在嘮家常一樣。”

“你且等等。”餘墨痕轉用官話,挺不客氣地回了顏錚一句,又換回圖僳話,繼續對康圇道,“弟弟,你十幾了?”這也是圖僳人之間套近乎時常用的方法,彼此姐姐弟弟的一通稱呼,自然能夠拉近幾分距離。

“人麵獸心的齊國人,不必這麽稱呼我。”康圇板著臉道,“你們連未長成的孩子都能拉來從軍,還有什麽事情做不出來?不如再給我一箭,做個了斷。”

此地畢竟與哀葛相距甚遠,康圇所用的語言與哀葛的圖僳話有些差異,但語係相通,方音類似,餘墨痕也能聽懂個大概,交流起來沒什麽障礙。她將康圇的話咀嚼了一遍,心道大齊帝國的軍隊是有年齡要求的,怎麽會有未長成的孩子?

她看了一眼顏錚,正要開口詢問,忽然想起來,康圇所指的,該是跟他們一起來的衡兒。

餘墨痕曉得其中緣由,因此一開始並未往衡兒身上想;可是在不明就裏的康圇看來,他們所作所為,可不就是把未長成的孩子拉來從軍麽?許多衝突和誤會出現的原因,都是人們僅憑表象便匆匆做出判斷。曆史上不乏這樣的事情。

餘墨痕便壓低了聲音,道,“你該聽得出來,我不是齊人。我是給他們強征來從軍的。說來你或許不信,我方才以為,跟著我進去的是你身後那個人,那才真的是個齊人。那一箭,也是為他準備的。”

餘墨痕說著,臉上便顯出三分憂懼之色,並沒有給康圇質疑的機會,已轉了話題道,“你說的,可是一個不會說話的孩子嗎?他是我弟弟。”她話一出口,又想起來剛才強行把康圇認作了個便宜弟弟,連忙找補道,“親生的。”她這個謊言扯得麵不改色心不跳,心道康圇即便見過衡兒,應該也隻打過幾個照麵,看不出來她跟衡兒一點血緣關係也無。

康圇果然沒有懷疑,隻譏諷道,“世上怎麽會有你這樣的姐姐?讓自己的親弟弟來送死?難怪禽獸不如的齊人要拉你入夥。”

餘墨痕忽略了康圇的誹謗,隻急道,“我弟弟怎麽了?”戰爭已經打響,她是當真不知道衡兒怎麽樣了。

康圇看了她一眼,就道,“也沒什麽事,早先披了甲要上戰場,可是他那小身板連甲都撐不住,被你們營裏一個當頭頭兒的拽回去了。”

餘墨痕打量了康圇一眼,瞧見他腰間掛著個小玩意兒,看起來跟江山船上的望山鏡有些相似。她便料想到,此人必定到鎮南軍的大營附近去過,隻是礙著守營的軍士,沒敢上近前罷了。也不知道玄女教中人是用什麽法子來回奔波的,難道都是走這漫長的地道?

餘墨痕心念電轉,嘴上也沒含糊,頃刻間便堆了一臉真真假假的憂慮,“我也不想的。可是家裏父母都沒了,我弟弟又不會說話。留他一個人在家鄉,更可能受人欺負。”她說著又鬼鬼祟祟地瞟了一眼顏錚,才道,“我問你個事情。玄女教有沒有可能收下我弟弟?”

她其實並不確定康圇是否當真是玄女教中人。不過康圇此刻仍受顏錚挾製,倘若有異,事態也還在餘墨痕和顏錚掌握之中。

康圇聽了餘墨痕的問話,便是一愣。

他還未來得及作答,餘墨痕便繼續一臉誠懇地道,“我沒有要拋棄我弟弟的打算。隻是這孩子畢竟有天生的殘疾,跟在軍中,總叫我不放心。我從前就聽說過,咱們的玄女教以拯救天下……”她原想說天下女子,一看這少年,又覺得倘若他當真是玄女教中人,那麽玄女教的教義或許已經改了,便道,“以拯救天下弱者為己任,隻是我自己百般無奈之下已經從了軍,一直不好跟玄女教聯係。今天可算遇上你了。幸好你身後那個人不會說咱們的語言。”

她在哀葛的時候便早早領會到了,語言是多麽重要的一件事。她說圖僳話,圖僳人便會暫時忘記她那個齊人母親,對她熱情相待;她官話說得利落,齊人待她,便明顯比對待無法交流的圖僳夷民好些。人們對擁有類似口音的人,總要親近些。

康圇臉上的神色略有些緩和。餘墨痕看出他已經給說動了,便乘勝追擊道,“咱們教中人,對待我弟弟這種沒什麽用處的娃娃,會好麽?”她言語之間,已漸漸把自己和衡兒一並劃到玄女教那一邊去了。

康圇聽了這話,臉上竟顯出些許驕傲之色。他輕輕吸了一口氣,念誦道,“玄女娘娘有諭,她的信眾必將抵達樂土。悲痛的人終將喜樂,貧窮的人會昌順,富有的人繼續得到光明照耀,聰慧的人總有她的恩澤傍身……”

這人果然是玄女教中人。他這通半文不白的說辭,大概是玄女教裏流傳的經文。

餘墨痕費了點勁兒才把快要浮上嘴角的冷笑按了回去。她心道惡人也有三分運,這玄女娘娘把好的賴的一並寫進自己的神諭裏,哪兒能不成真呢?玄女娘娘反正沒給期限,等不到那光明樂土的人等著便是,大不了讓玄女娘娘許他一個死後哀榮。

康圇嘰裏咕嚕地念了一大段,才道,“即便是先天的啞兒,隻要心懷敬意,虔誠地追隨玄女娘娘,玄女娘娘必定會賜予他福祉。”

餘墨痕向來厭惡這披著神仙外衣的鬼話,這會兒臉上卻一點不敬都沒漏出來,隻急急道,“當真如此麽?可是,咱們玄女教雖然處在深山之中,卻也免不了要和外頭那些村人獵戶打交道。若是他們欺負我弟弟,又能怎麽辦呢?”

康圇就道,“欺侮我們的教眾,便是違背玄女娘娘的神諭。你沒有聽說過麽?玄女娘娘會降下災罰,懲治拒絕追隨她的惡人。”

餘墨痕道,“話雖如此,天下惡人那麽多,玄女娘娘難道要一一前去懲治麽?”

康圇搖了搖頭,道,“玄女娘娘的金身,又豈是惡人的目光能夠玷汙的?她會降下神諭,邀請她最忠實的信徒代為行事。”他停頓了一下,一臉法相莊嚴地道,“今日她便降諭於我,要我於千軍萬馬之中,拯救你的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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